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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气和骨气———缅怀我的老师、电影编剧张天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13日10:51 来源:人民政协报 王兴东
王兴东在张天民墓碑前王兴东在张天民墓碑前
王兴东(右)和张天民王兴东(右)和张天民

  汉白玉的碑,如他挺直的脊梁,墓地里安放着《创业》、《开国大典》的编剧张天民的骨灰。我用笔在描摹着被风雨剥蚀的碑文,放眼河北涿州公墓,春风不识,荒草不知,由先生写的一封信,曾惊动了毛泽东和邓小平而载入党史。

  1975年由张天民编剧于彦夫导演的反映大庆油田的电影《创业》,成为“文革”期间除了样板戏外,寥寥无几的新电影,放映后受到群众的欢迎。可是江青看过之后,提出十条意见,命令停止放映。直至邓小平复出主持工作,《创业》电影重新被提起,遂派人找到张天民,希望能给毛主席写封信反映实际情况。

  张天民经过思索,毅然给毛泽东写信,反驳了江青的十条意见,经邓小平将信转交给了毛泽东。于是,毛主席调看了《创业》电影,在7月25日做出重要批示,建议该片通过发行。

  毛泽东的批示要求传达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及来信者本人,全厂沸腾,整个文艺界一时感觉到被“四人帮”文化专制的坚冰有所解冻,竞相鼓舞。长影要全面恢复生产,扩召新生力量。于是,我脱下了军装,应召进入长影,没想到张天民竟成为我学习编剧的引路人。

  1975年底,长影厂派我跟随张天民去大庆再度深入生活。《创业》解禁后,剧组被通知到山西省大寨,江青下达任务重新创作大庆油田创业的剧本,叫来了山西省老编剧孙谦,加盟合作。长影厂领导考虑到孙谦岁数大了,要派一位年轻人当资料员,不是编辑也不是当下的枪手,就是跑腿送水,查找资料的勤务员,考虑我是新入厂的复员军人,政治可靠而被选中,陪同两位资深编剧到大庆油田勘探新故事,重新搞剧本。

  那年我25岁,张天民43岁已有多部剧本,其中他写的诗歌《爱情的故事》成为艺术院校考试的经典朗读诗。56岁的孙谦曾在北京电影学院给张天民讲过课,这一对师生被迫受命再搞一部石油钻井工人的电影,其目的就是诋毁《创业》的影响,我目睹着张天民操刀自我否定的尴尬和无奈。

  孙谦是山药蛋派的代表人物,编剧《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等好多农村题材电影,为了让孙谦熟悉油田生活,从钻井队到采油场,从地质勘探到炼油车间,跑遍了整个大庆。我们每天采访两个人物,渐渐我也熟悉了石油工业的概貌,了解钻井采油工人的故事。孙谦先生阅读张天民写《创业》时的采访笔记,像老师阅读文卷一样,山西人喜欢蹲在椅子上仔细阅读,每看到一篇精彩记录后,孙谦赞不绝口,和蔼地把我唤过去,指着笔记本说:“看看,这个笔记,字字是汗,句句有情,好东西都是捞出来的,生动的细节就是一点点从下边捞上来的,电影靠的是细节。这4大本子,80多万字,调查多少人,费多少功夫,凭这个才写出毛主席点头的《创业》。”从眼神中看出孙谦赞赏张天民的才气,他还允许我阅读张天民的采访笔记。他夸赞张天民深入底层采访人物的意志。对我说,这是做编剧不能缺少的工序,有才气没有材料,等于废才,深入生活易,提炼生活更难。

  我阅读了张天民老师的80万字采访笔记,时间和情感,毅力加足迹,从玉门油田到克拉玛依油田,从大庆油田到辽河油田、大港油田还有华北油田,他是踩着大庆石油会战者的足迹巡采,对中国石油发展史的各个时期的人物都记录入册,四本笔记如同巨大的储油罐,满载创作所需的原油。《创业》电影中生动的人物形象就是从中提炼而出的,令我震惊而又质疑,做电影编剧必须都要下这般功夫吗?编剧的神来之笔和异想天开的灵感不能替代深入生活的拐棍吗?

  当我把这个疑问交给张天民,他对我解释说:“写电影跟写小说不一样,编剧不看到钻井平台,人物就无法安排到环境中,看到了,认识了,就能写到了。写石油工人,写当代人物,凭想象是代替不了生活的直观,每天能从接触的人物身上找到一个鲜活的细节,甚至一句台词就是丰收。‘井没压力不出油,人没压力轻飘飘。’‘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样的台词,除大庆外,没有。”

  记得张老师指着广袤草原说:“这下边有油,你的钻头打不下去,就采不到油哇。做编剧是向人的心里下钻,你才能找到油,挖出真情实感,才能做出打动人心的剧本。编剧这个职业就是在荒野上为电影找油的苦差。”望着无边的油田旷野,一番话目遇而神授,采油机有节奏地点头弯腰向大地抽吸的形态至今难忘。

  汉白玉的碑,如他挺直的脊梁。我用笔描摹着岁月剥蚀模糊的碑文,眼前浮现出40年前张天民在大庆油田谈话时幽默的笑容,我感悟到那幽默感的背后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张天民的压抑和忧怨不挂在脸上,即使时局变化,危机向他逼近,脸上依然笑声不绝,和油田工人谈笑依然。

  人格不屈,必有正果。张天民的《创业》经受了政治风浪的考验,后来他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复杂的社会生活编写着剧作家不可规避的人生动作。在我初进编剧行当之际,见证和感受到张天民做编剧对扎根生活对扎根群众对维护真理的一腔赤诚,他文质的外表始终蕴含着坚韧的气质,在关键时刻的抉择,秉心至公,载笔不阿,透出剧作家的铮铮傲骨。

  汉白玉的碑,如他挺直的脊梁。张天民是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的创始者之一,13年前因肝癌病逝,魂归故里,葬于涿州。去年清明,由我的学生开车来河北省涿州为张天民扫墓,这是我第三次来涿州为老师扫墓,去年张天民夫人赵亮的骨灰盒要合置一处,看到墓内存放先生的骨灰盒安然依旧,欲闻教诲,杳然无声。先生已把编剧在荒野上为电影找油的接力棒交给了我,将捍卫编剧创作的思想成果的维权旗帜,和敢同恶鬼争高下的勇气一并传授!放眼公墓,追远缅怀,电影界有骨气的编剧张天民,铁骨化碎片,仍存气节香。

  告别安葬张天民的墓地,我回望那个默然挺立的碑,恰似一段历史的坐标,由一个人的喜恶就能封杀一部电影的人治时代已经过去,法治的春风已经吹拂在剧本播种的字里行间……老师,请安息。

  2015年4月5日

  (作者系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长、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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