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芯:落日的呼吸

　　傍晚时分。天空中的云彩让时光变得一片蔚蓝。

　　这是早春的一天，我坐在阳台上。前面是高低起伏的建筑群，再前面是无边开阔的湖面。对面的建筑，每块玻璃都吸收了云彩的光亮，并在光亮中融化。而天上的云朵在加快向西飘升，它轻柔和富有弹性的质感，如果捏在手指间会有软软的感觉。

　　傍晚的太阳让这个世界变得温柔和脆弱，充满一种默默无语的气息。此时太阳在我脸上闪烁，天空像一汪蓝色汁液在微微轻漾，觉得白色的云在这样的颜色中只要停留几秒钟，就会浸透成一条湛蓝色的纱巾，就会同空气紧紧联系在一起，同我们的眼睛、同山、同水以及早春的树木和房屋相互依恋。这种依恋从我眼里升起，但很快就会消失，就像偶然而来的花絮，随风飘动，缓缓掠过。

　　此刻，建筑群的轮廓线正逐渐切割天空，天空正在变成一块一块的小天空，景象和格局也一点点地在变小。眼前的房子看上去不仅黯淡，像被阳光晒得发黑的皮肤，而轮廓线扎入天空，从轮廓线上飘落下来的云片跟墙角边的灌木丛和潮湿相互交织，相互渗透，这让每块玻璃、我的眼睛有了不安的光束，那种面对蓝色天空的狭窄。

　　我似乎听见自己“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正回响在早春的湖边。于是早春在湖边的树木间传来天空的声音，那声音流泻在几十米长的林荫道上。此刻路两边的香樟树还穿着冬天的衣服，叶子堆叠在一起，溢出悠悠暖意。两侧的树梢在半空相接，形成了圆形的拱门。而从地平线过来的太阳，挤进拱门，瞬间给林荫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像金黄的羽毛，温暖了林荫道的沉寂。此时我的鼻翼在冷风中扩张开，在冰凉的空气里，捕捉着太阳的气息，捕捉着金色羽毛的质感。温暖的金色的羽毛，带着暖暖的呼吸的气息，浸透我的全身，恍惚中我的体内也有一双金色的翅膀在扇动，挥舞着金色的暖意。

　　黄昏降临。落日在静静地呼吸。

　　那颗金色的营造了一个多彩世界的光球，此刻在我眼里跳动，明亮的天空，柔和的水面，不带任何阴影，在云边轻轻飘动，又像在原地站立不动，仿佛捧在手里的一只金橙，既可以远远凝望，又可走近仔细触摸它的丰富细节。就连我呼出的气息，颜色似乎也在变得金黄。

　　落日拖长了光带在色彩变幻的湖面，像全身长着金毛的海豹顶着一只橘红色的皮球，又像一条翻滚嬉戏的鱼，在波光粼粼中扭动着肢体，仿佛无数的鳞片神奇地游在水面，在耀眼的光芒反照落日时，把我也照得透亮。

　　落日此时要重新踏上地平线了，像在疲倦飞翔一天之后，渴望让自己平静着陆一样。原先聚在落日四周的片片晚霞，此刻流溢着最后的余韵，正一点点散去，就像围着圆桌开会那样，会议结束，各自离开。金黄色和朱砂红编织的云彩变成了灰色，天空由光华灿烂的火焰变成颤动中的模糊。而身边的芦苇一根根在轻轻摇晃，耷着肩膀向着远处走去，沙沙的脚步声变成灵巧的水波，成千上万只栖于水面的湖鸥，像撒满一地的黑豆。它们聚集在水面上，又低低飞起，在落日的光中拍动翅膀，在默契中，拉成一条几公里长的曲线，飘舞着，发出尖刺的啼鸣，或环绕着落日旋转，或迂回逍遥，像画笔中拖出的一条小溪，绘出飘移而去的幻境。而当它们穿过落日，像天空巨大的灰色岩石上的一条细缝，向着层峦叠嶂的群山蜿蜒西行，直至淡淡隐去。而那遥远的树枝上，那夜晚的山林，似乎瞬间长出了大片的树叶，色彩、声音紧裹早春的树林。

　　灰色的天幕渐渐拉上，太阳如同一枚硬币被地平线收进了口袋，如同这逐渐消隐的一切，我也在落日的呼吸中，在无边的静默里，成为一个隐秘的存在。夜晚寒冷萧瑟，落日去了最最遥远的地方，天空卧伏在浓重的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