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棒喝自己

　　公司总部的园林化，把绿色和美丽大把大把地稀里哗啦地撒进生产区域里，这往昔引起我们的大惊小怪，如今早已不再稀罕。这些年我在国内参观过越来越多的公司总部与漂亮厂区，我的一个大学同窗就曾把自己管理的丝绸厂，活脱脱打造成了一个精致的苏州园林，繁花似锦，赛若童话；当然，眼前这家位于美国硅谷的“谷歌”总部，就不仅仅是一个企业园林化问题，压根儿就是一座硕大的绿色园林，比我在国内见到的所有“园林式厂区”更显舒坦与大气，没有围墙，唯有茂密的古树、草坪、牧场、运动场，一栋栋五彩斑斓的建筑与一条条小径隐藏于一大块一大块的绿色之中，一家企业宛若蓝天白云下一个美丽精致的小镇子。

　　美国地多，又处在田园牧歌般的加州，不漂亮才怪呢，但是有这么的漂亮，我也是不曾想到的。怪不得两次来加州，总是有人问我：有没有去谷歌公司看看？我以为是看生产线，谁知是看蓝天白云与草地的芬芳。

　　进入谷歌总部，一直是闲逛园林的感觉，但后来，走向那栋办公楼之时，一只劈面相见的巨型恐龙骨架，倒是叫我一下子目光发怔继而心灵发怔了。

　　为什么有恐龙？这是什么地方？

　　深棕色的，骨骼魁伟，足有二层楼高，直直地耸立在一栋办公楼的前面。

　　恐龙的小小的头骨与尖利的排牙，此刻正直冲着我，造型相当逼真。开始还以为是一只真的恐龙骨架，后来知道是模型。

　　临时做向导的年轻朋友贾明证实了这一点，说这就是模型，继而又介绍说美国专门有做恐龙骨架模型的企业，这也是谷歌公司特意去买来置放于此的。

　　在贾明没有进一步告诉我为什么谷歌要买这只恐龙骨架的真相之前，我瞪着这只张牙舞爪的东西，动用我有限的智慧，狠狠地猜想了一番这只巨型恐龙暴走于此的原因。

　　首先，我猜想，是谷歌公司要借此普及一下生物发展简史吧？其原因，可能因为谷歌是著名高科技产业，感到自身有义务向员工们普及各种自然科学知识，包括生物进化之类。但，转而一想，又觉此种猜测很显勉强，你想，既然是普及自然知识，为什么恐龙身旁没有剑齿虎，没有文昌鱼，没有任何配套的动植物，只孤家寡人一个恐龙呢？独一只恐龙，能说得清楚啥子“史”么？

　　或者，我又想，是为娱乐吧？你看这绿荫遍地的公司区域内，各类文化体育设施这么的健全，有足球场与网球场，有健身房、按摩室、游泳馆、人造沙滩以及沙滩排球，还有各种游乐设施，有一辆辆随处可扔下并随处可推走的公司免费自行车；那么，公司既然要为员工提供一切可能的惬意，自然也就可以锦上添花，再添一只恐龙，玩玩视觉，添一份情趣。但，再一想，这样的解释似乎也勉强，要玩玩，为什么偏是恐龙，而且又是一只骇人的骨架，放只米老鼠或者大黄鸭不是更幽默更有趣吗？

　　总之，绿树与草坪中突兀出现的这只棕色的恐龙骨架，与周遭的美丽景致实在不甚协调，公司的高层决策者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心脏位置里摆下一只大恐龙呢，而且是一把龇牙咧嘴的深棕色骨头？

　　贾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据他所知，这是为了自我警示，也就是说，公司头头感觉自己的全球业务与自身实力实在太大了，大得营业额现在每年可以有上百亿美元了，净利润也有几十个亿了，而且赚得还是轻轻松松的，但越是这样，公司的决策者就越有危机感，所以特地要购来一只二层楼高的恐龙架子摆放于此，让公司总部的员工进进出出之时都能劈面遇上恐龙，并且思考同一个问题：恐龙体量一大，行动就显得笨拙，我们会不会笨拙起来？

　　当然，不光是一个关于笨拙的问题，还有一个关于灭绝的问题，恐龙的最终结局大家都是明白的。谷歌的头头们是不是还把这个更为残酷的问题也警示在蓝天白云下面呢？这自然是我个人的琢磨，想得有点多了。

　　不管怎么说，未雨绸缪，谷歌的头头要拿两亿年前的恐龙天天给自己说事，权当棒喝，头脑算是清醒的。

　　贾明说他当初进谷歌的时候，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典故，后来是几个老员工告诉他的。贾明在谷歌干了几年现在又离开了，去一家更小更灵活的公司当了创业员工，目前在努力将小公司上市。他那果敢的行动可能与这只恐龙的足印也有某种关联吧？这当然又是我的猜度，也想多了。

　　贾明还介绍了另一种说法，那就是这个地方的附近发现过恐龙的化石，所以要在这里摆一个霸王龙的骨架。但贾明又说，他宁可相信老员工悄悄透露给他的那个说法。

　　我也宁可相信那个关于警示的说法，那说法有意思，有战略意义。谷歌有意把一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改造成一只巨龙的骨架。谷歌以一种艺术的方式表达了它每天体会到的危机感。

　　但据我所知，谷歌三万名员工如今在全球创造的奇迹还是在蓬蓬勃勃的继续，谷歌一点也没有这只三叠纪统治动物的那种摇摇晃晃的模样。我看过一则报道，说是谷歌目前推出的各种研究项目似乎越来越大胆，越来越超前，几乎可以用“惊天”或者“疯狂”来形容，譬如能像人一样独立思考的量子计算机；能像拼乐高一样拼出来的模块化手机；能以每小时近三十英里奔跑的机器人步兵；不久前已经推出的没有方向盘与油门的无人驾驶原型车，行驶全交给了人工智能；还有包括抗衰老、延长人类寿命的各种生物技术。也有报道说，谷歌每年光是用于研发的资金就达七十个亿，可不是人民币的亿，是美元的亿。

　　谷歌哪里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感觉呢？它哪里是深棕色的呢，它一片鲜绿。

　　有一点可以断定，谷歌目前的全速奔跑的年轻姿态，与它竖在自己总部大楼门前的这只恐龙的步履蹒跚，绝对有关。

　　每天棒喝自己，其实是很有用的。

　　我很高兴贾明提出的参观谷歌总部的建议，他突地就把一只庞然大物塞进了我的脑海里，让里面的海水顿然呼啸。

　　甚至，我想，能不能在我们的心中，也竖它一只巨大的恐龙，也想想两亿年前的这种大型陆栖脊椎动物能给我们带来何种警示？

　　咱们本来不就是龙的国度吗？咱们唱“龙的传人”不是一直很起劲吗？

　　当然，这也是我个人莫名其妙的想法，无关他人。

　　我这个人，总有想多了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