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炳茂：道拉基里的小太阳

　　道拉基是朝鲜极普通的一种花，花色并不俏丽，如小喇叭，呈紫红色。她在阳光下悄然绽放，向人们诉说着什么。在抗美援朝战争前线，我不仅亲眼见到了道拉基，还理解了道拉基的心语，读懂了道拉基的花魂。

　　那是一九五二年夏季，三八线临津江畔，高旺山正在进行防御战，勇士们寸土不让地坚守阵地。我们救护所配置在前线大乌里，这里已遭敌机轰炸夷成一片废墟，晨光中只见一缕别样烟霭迷蒙，轻盈地在山谷里弥散着。

　　村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声鸟啼，来往的人也很少。

　　一阵阵低沉的哭声，不时划破乡村的宁静。悲痛的声音是从山隅小茅草棚那儿传来的。草棚旁边蹲着一个头发斑白的阿妈妮，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往三块石头架起来的圆形锅底续柴火，不知道煮着什么。阿妈妮和半堵炸塌的墙一起坚守着。

　　这些被正检查我们构筑防空洞的盛所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大声喊我：“小侯，快背急救包跟我来！”我一边应声一边提着十字包跑步跟去。

　　阿妈妮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所长，说了一句：“基翁贡(志愿军)！”所长叫了一声“阿妈妮！”想问候因不会几句朝鲜话，不知道怎么把内心的感情表现出来，他紧握阿妈妮的手，把亲人般的安慰传达给对方。阿妈妮朝着草棚叫了声“媛媛，基翁贡(志愿军)叔叔来了。”所长转身走进草棚，看见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躺在草垫上，哭喊着疼呀！疼呀！所长立即给她检查伤情，打开用旧布缠着的左臂，只见凝聚的脓血流淌，手指已见青紫，女孩因失血面色苍白，神志时清时昏，闭着双眼，生命正处垂危。所长用手指比划着给阿妈妮表达，要抱小姑娘到所里手术室做手术。阿妈妮说：“卡捎(走吧)！高马斯密达(谢谢)。”

　　我背起小媛媛快步到我们临时用白布搭起的手术室。所长立刻洗手，麻醉师和护士赶来配合手术。因小媛媛失血多手术急需输血，否则后果难以想象。所长让我通知化验员作血型鉴定，准备输血。

　　化验员听到通知，带上所需物品，赶到伤员身边取出A、B标准血清滴在标着A、B字样凹型玻片上；用刺血针刺破伤员耳垂，采两滴血，分别在A、B字样血清中搅拌。结果验出伤员是A型血，又用显微镜细细观察后仍是此结果，报出确认是A型的结果。他问谁是给血者。所长说：“我呀！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我说：“所长，你忙着呢！输我的吧！”

　　所长说：“你们年轻有机会。夏季防御战马上开始，伤员需要抢救呢！”

　　这时，手术已做完，但小媛媛仍处在昏迷中，我用沙时计测脉搏，一分钟一百二十次，有时脉弱得摸不着。

　　所长刚做完手术便让支起一副担架，并躺在小媛媛身边，撸起左臂衣袖，让护士用直接输血器给媛媛直接输血。只见透明的注射器并连两条血管，静静地将志愿军的热血输送进朝鲜小姑娘的血管里……

　　当我切脉时，媛媛的脉搏跳动逐渐变得那么充盈有力，她在输完血时，眼睛睁开了，小脸蛋渐渐红润起来，还张开樱桃般的小嘴，有气无力地低声唱“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道拉基呦长满山野……”

　　所长欣慰地说：“朝鲜小姑娘得救了。”

　　阿妈妮对所长说：“高马斯密达(谢谢)基翁贡(志愿军)救了我的孩子。”

　　所长说：“阿妈妮，一家人不用谢。”

　　平静下来的所长，给我们讲起抗日战争时期，亲眼见到白求恩到晋察冀边区战地救伤员的经历。所长说：“当年在太行山阜平县神仙岭，白求恩大夫夜以继日抢救伤员，还亲自教我给伤员换药，让我受益匪浅。白求恩的血型是O型，万能输血者，那天，我亲眼看到白求恩大夫三百CC的血输液到抗日战士的身上……”

　　所长提议成立一个志愿输血队，把队员血型检查好，省得临要的时候费事。

　　我首先报了名，救护所的同志们争先恐后地报名，所长刚输完血也报了名，他说：“休息几天，还可以输血。”

　　我背着小媛媛回家，途经山坡羊肠小道，只见道边的草丛中一簇簇紫色的花正在绽放，像一个个小喇叭朝着天空，迎着太阳，默默无语。爱花的小姑娘惊喜地说：“叔叔，你看，道拉基！”我不明白什么叫道拉基，说：“毛老嘠捎(不懂)。”

　　跟随身后的阿妈妮听到了，顺手摘了一朵花递给媛媛，媛媛兴高采烈地伸手送到我鼻尖说：“叔叔，你闻闻，可香啦！”我闻了闻，确实有淡淡的芳香。她又问我：“好看吗？”我说：“巧斯密达(好看)。”

　　我们在山道上停顿下来，欣赏路边草丛中的道拉基。太阳当空照着，山野清新亮丽，那一簇簇的道拉基开得更娇美了。

　　“叔叔，你来看，道拉基的花蕊里有一颗亮晶晶的小太阳。”媛媛用手指着道拉基呼唤我。

　　“她逗你呢，太阳怎么可能钻进花蕊里呀！”阿妈妮微笑着对我说。

　　我俯下身子，顺着媛媛手指的道垃基仔细观看，只见花蕊里有一滴晶莹的露珠，那露珠里果然有一颗熠熠闪烁的小太阳，我情不自禁地闻了闻，花蕊里溢出太阳的味道。不是吗？道拉基因了太阳才开得那么美丽，花蕊里的小太阳是一颗圣洁的爱心，是道拉基的花魂呀！

　　小姑娘高兴地说：“叔叔，给你唱首歌，爱听吗？”

　　我说：“唱吧！爱听。”她便唱起“道拉基，道拉基，道哦哦拉基……”

　　没过多久，五六九团二机连阵地上转送下来重伤员陈志宏，左下肢炸伤，来时扎着止血带，因伤失血正处休克，面色苍白，昏迷不醒，所长检查伤情，立刻手术，并叫化验员验血型准备输血。听到要给伤员输血，我义无反顾地要求献血。所长说：“给你一次机会，验血吧！”“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不用验了吧。”我说。化验员很认真地说：“那可不行，输血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必须一次一验。”

　　化验员用试管法，验伤员血后，报出伤员是AB型，并说“同型优先”。

　　一听同型优先，我像头顶泼了一盆凉水，心凉了半截。

　　化验员转过脸对我说：“小侯，这伤员伤情重，一个人供血怕不够，有机会让你输血，你等着吧。”

　　手术仍在进行，伤员休克状态趋于平静，但处在危急之中。

　　所长在手术即将缝合时说：“还需第二人供血。”输血护士给我一个眼神让我上。

　　这当儿，阿妈妮端着一碗用道拉基(桔梗)腌的酸辣菜，伤愈后小媛媛拿着一束道拉基来见所长表示谢意，见护士正在给伤员输血，机敏的媛媛把花递给所长后，立马要求给伤员献血，她说：“基翁贡叔叔(志愿军)给我输血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给基翁贡伤员献血。”所长说：你刚伤愈，以后有机会。她执意要献血，并立刻躺在担架上伸出左臂准备献血。无奈下所长说：“小侯，你等等，让小姑娘输吧！”护士给媛媛消毒后，正式操作，只见朝鲜小姑娘温暖的鲜血缓缓输给志愿军伤员，伤员得救了。

　　小媛媛把一束道拉基放在伤员小陈的身旁，微笑着说：“叔叔，每一朵道拉基都隐藏着一颗小太阳，你会感觉很温暖。”

　　我凝目注视着那一束道拉基，脑际间闪现出白求恩、盛所长、救护所的医生护士还有小媛媛一张张亲切的面容。我想，爱心是人世间最美丽的太阳，因为有爱的阳光，人们才像道拉基享受花一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