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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茜:给时代浇一盆冷水 给青年来一颗解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27日14:53 来源:北京青年报
2015年03月27日 星期五

  3月25日,作家陈文茜搭乘从台北起飞的客机,降落在北京,这一天是她57岁的生日。她为自己的新书《树,不在了》在内地的出版而来。“过去一百年来,人类最积极拥抱的‘资本主义’和‘全球化’出现枯萎。”她要浇给这个虚胖的时代一盆冷水,然后给用愤怒回敬这个时代的青年一代一颗解药。

  陈文茜(1958年3月25日—)

  她曾被李敖评价为“所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曾站在台湾政坛的风口浪尖数十载,几经起落。29岁时她加入民进党,其间出任民进党要职,40岁时又与之决裂。2004年底,陈文茜自称对民进党感到失望并宣布退出政坛。

  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媒体人。起先她的节目聚焦台湾岛内的政治话题,2000年她主持政论节目《文茜小妹大》抨击民进党政府毫不留情,6年之后她将收视率极高的节目关停,走出偏安的小岛,另辟战场《文茜世界周报》播报大陆和国际新闻。藉此,她蓬松卷发的光彩主播形象被观众熟知。

  陈文茜不停写作,将自己的思考所得化成文字带给读者,在大陆曾出版《文茜的百年驿站》、《只剩一个角落的繁华》等作品。日前新作《树,不在了》由华文天下及九州出版社出版。

  世界对不起年轻人

  2012年,陈文茜在《只剩一个角落的繁华》里,曾写过一个在陕西打工的中年人老阳,在2011年希腊债务危机之后的那个春节,老阳被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无颜回家过年。“他未曾听过的希腊国债公投爆发,他公司所生产的零件送到东莞,全被退回,而且倒债。”全球化产业链套里的金融风暴,降落在这个老汉身上,变成无法越过的一道坎。更为悲惨的是,他不知缘由,并且无能为力。

  而五年后,在陈文茜的笔下,同样的失落与失望,涂满许多本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眉宇之间,尤其是台湾那些本应享受辽阔青春却在金融海啸中找不到未来的年轻人。“你的肉体是青春的,未来已经衰老了,你的身体是健康的,可是世界经济是生病的。”

  她讲到年轻人的遭遇,觉得心痛。一个在台北从事文创产业的女孩,为了增加收入在星巴克兼职打工。她无法负担海市蜃楼一般的高房价只能选择住在郊区, “父母亲是否拥有一栋台北的房子,对年轻人而言好似印度‘种姓世袭制度’,拥有者青春是彩色的,非拥有者只能蜗居某个角落。她的青春注定是黑白的。”

  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成为“没有枪声的战士”,变成书中定格在过往新闻事件里的年轻身影,如面对高房价对政府不满终于开始抗议的台湾青年、如“占领华尔街”的美国年轻一代、如巴西世界杯前夕冲上街头抗议的居民,或者是在北非和西亚由社交网络连接起的队伍……他们隐忍许久最终愤怒继而控诉,“他们所获得的物质条件是150年没有的,他们本来觉得应该比前几代的人都幸福,然后不知道怎么,一扇繁华之门突然关上了,这一代人不明白突然开始不幸福了?”她说。

  此时无法套用狄更斯的名句,因为第一句就错了,当下不是最好的时代,对于年轻人而言,甚至格外糟糕。除了金融海啸的国际背景,陈文茜认为:“这不是最好的网络时代,而是竞争最激烈、最不公平、政府最不作为的时代。”她批评美国缺少监管的银行系统,向衰退的世界经济和其后衍生的贫富差距、低薪和青年高失业率喊话;更多的批评直指台湾,不论是台湾政府为不让银行垮掉而不断提高房价维持经济,还是依然沉睡在1990年代经济繁荣时代里的教育体制,给青年“一纸无用文凭”,还有过度保护子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掉”的家庭教育……

  “世界对不起年轻人,台湾欠年轻世代一个道歉!”她在书中不止一次这样写。在抵达北京之前,陈文茜在台湾发表了演说,提起一年前在台北发生的集体事件,她依然表达,“如果体制对某些世代是极尽出卖,青年人会让大家知道他们不一定要遵守这个体制。”

  “我理解并同情他们的愤怒……”陈文茜恳切地说。

  年轻人不能对不起自己

  “但愤怒没有办法带我们走到解决问题的路上。”陈文茜接着说,比前一句更加诚恳。“年轻人的愤怒是新鲜的,可是提出来的主张却是老旧的。”她很担心,在她看来,波澜壮阔的“阿拉伯之春”里年轻人以互联网推翻了独裁者,非但没有催生新政治,反而加剧了残酷政治,在那些国家长期内战之后,甚至酝酿出地球上最残暴的恐怖组织ISIS;在欧洲南部,只有情绪没有治理方案的“民粹主义”蔓延,经济越衰退,青年人越支持民粹政党;在台湾,青年人不再信任,他们占领“立法院”抓住高层政治矛盾,重新定义政治,反对“服贸协定”之后,却未能料到2014年7月大陆与韩国签订《中韩自贸协定》……

  光有愤怒恐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陈文茜认为:“如果一直在愤怒,就等于是把时间浪费在蹲马桶上。不需要北京的雾霾,年轻人的眼睛就涂满雾霾。生活在愤怒的穹顶之下,一直排放垃圾,直到身体变成一个没有回收效果的垃圾桶。”

  面对青阅读的采访,陈文茜强烈要求年轻人多花一点时间了解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当你在一个大环境里头看到不足,可以选择谩骂,或者就是把这看成是你的机会。”她喜欢马云的态度,看到中国的互联网金融很差,并不是愤怒,而是做出了阿里巴巴。“互联网以外,未来就是机器人的天下,它不只取代了蓝领阶级,有朝一日也会取代部分的白领阶级。日本已经在研发了。”比起抱怨失业,还有很多可以做。

  和她决定关停自己收视率极高的台湾政论节目,转做世界新闻播报、研究世界财经报道一样,她说年轻人应该放下愤怒,去壮游、去看世界,然后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她看来,开阔的眼界才应该是青春的底色,也是繁华之门掩到一半时,青春唯一的出路。它让人不至于盲目疯狂之后追悔莫及,“世界对不起年轻人,但年轻人不应该对不起自己。”

  “今天的年轻人,比过去的任何一代人都应该认真学习政治经济学。”面对记者的惊讶,陈文茜说了缘由:“年轻人至少要尝试拥有对国际的认识,才能了解问题所在……就好像你首先要了解爱情本身的问题,才能看穿一场爱情,熟悉这场欺骗。你已经进入了这个政治体制,也进入了这个社会体制,不能只是愤怒而不明所以。”陈文茜自己没有孩子,她把所有这些道理捧给青年。

  穿插在书中那些愤怒青年的新闻图片之中,有不少陈文茜自己拍摄的照片,其中的一张,两把空荡荡的椅子身后树林繁茂,她配上一句话,“当你愿意坐下来认真阅读时代的演变时,你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记者手记

  高跟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文茜出现时,皮裤潇洒,衬衣领口透露着风韵。

  “来来来,吃蛋糕。”在57岁的第一天早上,陈文茜切下了出版社为她准备的生日蛋糕,巧克力做的《树,不在了》书模被蓝色奶油花簇拥着。

  把带有自己粉红色唇膏印的咖啡杯放下,她拿起青阅读记者送她的生日礼物——已故的九零后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集《新的一天》:“谢谢你。我不觉得很丧气,这不是泛泛的礼物,是他的青春驿站。这不是诗,而是一把刀,把有些人生命从中间直接砍掉了。”

  “文字在纸上传来病痛的声响”,她轻声念着诗,并折下一个角。“我非常知道这一辈的年轻人,他们是金融海啸最大的受害者。我想很多人都有度过贫穷青春的准备,但是青春应该是要有希望的。可是在每次的金融大海啸,经济大衰退时,经济学家最后赋予冷冷的、框架般的经济史定义,实际活在当中的人读不懂,依然很绝望很沮丧。”

  “如果你完全不了解这个大环境是怎么回事,你真的会觉得你的人生陷在一个黑洞里头。”陈文茜带着母亲一般的温柔讲着,即便她并没有孩子。“你应该阅读经济学,了解你现在所走的这个黑洞不是永远的,就不能一味愤怒、绝望或者无动于衷,而是应该继续进行所有人生的探索。”她用一支文学家的笔,把自己读到博士接受的政治经济学训练,化成拳拳恳切之经验送给年轻人,“我觉得自己的责任就是给年轻人一座桥,叹息的人可以走过去,变成景色。”

  陈文茜望向窗外三环上“像钻石一样”的堵车。转头时,藏在她蓬松卷发里的银丝偶然露出来。近几年,她停掉了一些自己主持的节目,“每天为做节目准备,会积累很多知识,但不想让自己的时间被绑死。”听说外界传闻她要“退休”,她笑了。“人到了一个阶段就必须转换一个角色。我要进入另一个领域,写书,创作。”她要写两本书,一本是比较1930年代美国的大萧条和2008年的金融海啸;另一本是想循着伊壁鸠鲁学派,在纸上建造一所主张快乐的学校。

  谈起如何让现在的年轻人接受她的观点时,陈文茜语气并无失落。“我不觉得一定要让年轻人认识我,他认识的我已经老去,也不好看。”她反复念着“代代自有人才出”,“年轻人觉得我们都是老一辈,他不想听你讲话,就算了。你也不需要跟那么多人讲话。原来年轻人听周杰伦,现在都听阿信、吴青峰。”陈文茜说,前几年在台湾出版《文茜语录》时,曾让五月天的主唱阿信为她“站台”。“我觉得现在人受很多东西影响很深,尤其是电视剧,在剧集里可以把复杂的东西说得很深。我下一个阶段要写电视剧。”她说自己的电视剧一定要写慈禧。

  面对世界困境,需要学习政治经济学

  青阅读:您自己也开微博,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在社交媒体占据人很多时间的今天,大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刷朋友圈”。我自己的感受是,有了社交网络之后,自己不再看国际新闻了。

  陈文茜:你会被身边朋友们的观点围绕,被包围到连你的思想都失去了应该有的保护,对不对?不站在更大的视野里,对所有问题的理解都地方化,用Local(本土)的方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很危险。讲一个小例子,柴静拍《穹顶之下》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有使命感也有传播力,但是她提出来的答案我是很吃惊的,其中之一是推演出中国应该进入油气时代,完全不考虑到世界正在讨论全球变暖的脚步。我认为应该有的基本常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闭门造车。她认为中石油、中石化的这个腐败来自于垄断,然后她的答案直接就很简化地跳到了市场化,也就是希望让资本来从事这个行业,可是我们都已经看到,美国资本控制的石油公司如何垄断了美国国会,它可以解决国营事业的腐败,但它解决不了这些人去收买政治人物的腐败。那就是很典型中国本土的答案,因为中国全部都是国营,所以整个社会都在直接地拥抱市场化。

  青阅读:您认为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陈文茜:我觉得她出现的问题,跟现在想要解决问题的大陆人、台湾人、香港人,还有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他们爱自己的故乡,可是他们因为欠缺相关专业知识、国际新闻知识跟眼光,很容易掉到自己那一口井里。每个国家都是一口井,只是有大有小而已。所以我认为当代的人,不论年轻人还是成年人,比过去几个时代的人,都更需要了解一些政治经济学。

  青阅读:您刚才谈到美国国会受到企业家的影响,包括您书中对于2008年金融危机的反思,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对资本主义本身是保持理性甚至批判的?

  陈文茜:世界上没有一个主义是完美的、没有问题的。共产主义的天真跟资本主义的贪婪,基本上都是二十世纪留下来的两大问题,1989年柏林墙倒塌,所有的人在庆祝资本主义胜利的时候,忘记了资本主义本身是有它的重大破洞,它就是依靠人性的贪婪,在不断的驱逐它的竞争力的,结果它失去了一个平衡它的意识形态,于是它的贪婪就到了极致。

  我不是左派或者右派,我是苹果派和菠萝派。因为我是一个研究历史、研究社会学的人,所以我不太喜欢用直接性的愤怒去回答事情,我比较会考虑前因后果。

  在今天大家还在庆祝1989年柏林墙倒塌25年,却没有在思考,就是因为那场柏林墙的倒塌,大家对资本主义毫不犹豫的引爆,才出现了在2008年的金融海啸,我们现在全部活在金融海啸的后遗症里。1929年的大萧条16年,最后是靠战争才停下来。所以我认为其实金融海啸并没有真正过去。

  青阅读:看这本书,感觉很多篇目都是直接写给台湾的年轻人。为什么选择在大陆出版?两地的年轻人有什么共同点吗?

  陈文茜:大陆人可能跟台湾人很像,这个很古老的地方,在改革开放后的三十多年迅速成长,如今是全球很新的独立经济体系。(面临同样的经济环境)年轻人也必然会遇到很多发展的问题,人生就摆放在“我以为理所当然的幸福”跟“突然的不幸福”之间。所以失落或者愤怒是这一代年轻人最严重的问题,但如果你不沉淀下来去思考,那你根本不会改变。你用很愤青的方法击溃几百年以来所处的那个社会的体制,或者是你什么事情统统都不管,都无法解决当下面临的问题。这一代人不能只学习计算机,也要学习政治经济学,你才会理解我的人生出现了什么问题,你才可以把你自己的人生处理好。不仅年轻人,所有人都应该读。

  青阅读:为什么要如此强调读政治经济学?看起来,这对于改变当下年轻一代的疼痛没有直接效果。

  陈文茜:这个意义在于让一个人理解自己的处境。举个例子,你被父母揍了,你很不快乐,一直胶着在痛苦中不能自拔一样。但如果你了解你父亲揍你的原因,是来自于他对你的期望和爱,只不过爱的方法可能是错的。那你就会明白,不会让这个错误的方法延续到将来你对待你的小孩。这个道理和当今的人需要学习政治经济学一样。因为我们要了解全世界到底共同面临什么问题,就应该了解每个经济体遇到的特色经济困境是什么,世界的经济格局是什么。政治是不同的,但经济是相同的。了解了这些再来思考当下,你的心情会比较平静成熟,而且你真的可以找到答案。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 张知依 摄影/本报记者 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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