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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杨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20日15: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蝈蝈

  一棵杨树,它在路口生长了几十年了。它和所有的杨树一样,笔直、挺拔,长着一身手掌般的叶子。风一吹起,它便哗哗地拍起手掌。在乡村,杨树大都栽在院子前面。夜晚,风让杨树拍着巴掌,迷信的人们会认为是鬼在拍手,便有“门前不栽松柏柳,门后不栽鬼拍手”的说法。门前不栽松柏柳是因为那些树是栽在坟头的,栽于门前不吉利。这棵杨树栽在家门前的上坡路口,它和十几棵杨树一起站立在土路两旁,高高大大、郁郁葱葱。

  在我小的时候,这棵杨树还只是碗口粗细。从某个电影里,我看到一个细节,大抵是说杨树上天然形成的节疤如同眼睛一般盯着人心。这个细节令我着迷。回家后,看到自家杨树上面也长着些相似的“眼睛”,只是有些变形。我便找来一把小刀,在这棵杨树距地面不到一米的地方,刻下了一只“眼睛”。刻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水,像泪一般。我有些害怕,杨树在哭吗?

  过了一段时间,小刀刻的“眼睛”形成了伤疤,看上去还真像一只眼睛。但有时我盯着它的时候,心里总是有点怕,自己给自己刻下了一只盯着内心的眼睛。

  现在,在这棵杨树所在的地方,新鲜的树茬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树茬外围是用斧头剁的,参差不齐;向内则是用锯子锯的,形成了一高一矮两个半圆。我能想象出父亲和表哥锯它时的样子。两个农民坐在这棵杨树两边,树根部的外围已经让父亲剁出了两三寸深的口子。两个人扯着大锯,沿着口子往杨树骨头里切割,嚯嚯的锯木声单调、乏味。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在树的两边使着劲,手上滑的时候,唾口唾沫,两手一抹,然后继续扯锯。累了,父亲给表哥发支烟,两人坐在地上说话。这时候,这棵高大的杨树还没有感觉到死亡的临近,它的身体十分粗壮,锯子只抵达了它的肌肉部分,还没有牵动骨头,它还可以君临万物,并在风中欢快地拍手。但几个小时以后,它察觉了死亡的来临,体内的血脉被生生锯断,大地上的水不能从根上汲取上来。最后,这棵杨树訇然倒地。父亲提着斧头,将它身体上四处伸展的手臂剁去,一根圆溜溜的木头呈现在眼前,在此之前,它还是一棵迎风站立的杨树。

  这几年回乡的时候,杨树一年比一年粗壮。我刻了“眼睛”的这棵最大的杨树早已长成我一人不能抱拢的大树。我惊叹杨树的生长速度,但也为时光流逝而伤感。树都长这么大了,人还能不渐渐老去?我刻的那只“眼睛”,当初只在距地面不到一米的地方,现在,这只“眼睛”已经蹿到三四米高的地方,它高高地俯视着我,让我常常不寒而栗。

  现在,这棵杨树终于倒了下去。它身上的眼睛也随着树的死亡而消失。这棵树卖给了一个需要盖房子的人家,它将被放置在老房子背后,慢慢风干,褪去表皮,露出白色的躯干。一个木匠会在它身体上用墨斗打出直线,然后修正一些曲折的地方,将它做成一个笔直端庄的柱子,立于房基中央。死亡了的杨树,在众多的木头当中,仍是那么挺拔,令人瞩目。

  我的父亲,他揣上了卖树得来的有限的钱,他的心里也挺难受,消灭一棵树并不是件好事。但他老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孤独的父亲,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只有守着电视消磨时光。那台12 吋的黑白电视这几天也不好好工作了。父亲以为是卫星天线出了问题,他去街上电器门市部问了下接收器的价钱,要200多块。父亲没那么多钱,两个儿子虽然都在工作,但都为买房子落了一屁股债,怎么好去张口。他盯了好几天白杨树,看它在风里拍着巴掌,看它在夕阳下闪着银光。多么熟悉的树啊,过往的时候,总要去拍上一把冰凉的树身,仿佛亲人。

  最后,父亲叫来表哥帮忙锯树。树卖成了钱,父亲揣上钱买回了接收器,回去安好,但黑白电视还是老样子,看来是电视有毛病了。

  快到元旦了,趁放假我想把孤单的父亲接到城里来转几天。于是我给邻居家打了电话,让把我父亲叫来接电话。在电话里,父亲很爽快地答应进城来转转,但说只能转一两天,家里没人看门。

  元旦到了,父亲如期而至。他看着儿子刚搬进没几天的新房子,挺高兴。虽然放假了,但我们还是闲不下来,要去街上买东西,要管女儿的学习,要写东西,总之,没有和父亲好好坐下来说会儿话。妻子教训我,要我陪父亲多坐会儿,说说话。我说,我们父子都是话不多的人,他能理解。父亲来后不久曾问过我说:“一台14吋的彩电得多少钱?”我说:“你问那干啥?”他说他想买一台。我说:“你没事干了,哪来的钱啊?”父亲说:“我把树剁了。”我心里一惊,问:“是最大的那棵?”父亲说:“是。”我怪怨父亲说:“树长得好好的,你剁它干啥。”我以为父亲将树卖了,只是为攒几个钱。

  下午,父亲领着女儿出去逛街,我也外出办事。回来后,打开房门一看,一个纸箱子摆在门口,我一看,是台14吋的彩电。过了一会儿,父亲领着女儿回来了。我对他说:“你还真买啊,现在21吋的也不过八九百块呀。”父亲说:“小的省电,邻居家买了台21吋的,一月要交三十几块钱电费。”我问父亲:“你怎么把它弄上来的?”我家住6楼,父亲已经66岁了。父亲说,抱上来的。第二天,父亲抱着电视回家了。一棵杨树换来了一台彩电,父亲挺满足的。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到了十字路口,我叫来一辆出租车,父亲也许是头一回打的,我对他说,回去注意身体。父亲坐在前排扭头对我说:“听说尿结石要多锻炼,你好好锻炼一下。”父亲知道我得了尿结石,他帮不上忙,便提醒了一句。车开走了,我心里突然空荡荡的。这个时间催老的人,是我的父亲吗?为什么越来越让我觉得陌生?

  过年回家,一走上家门前的路口,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突兀的树桩,它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只与我秘密关联的“眼睛”也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和我的成长有着某种默契,现在它突然就中途消失,只留下那个惨白的树桩子,站在路旁,等待来年从庞大的、行将死亡的根系里,抽出几棵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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