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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的创作资源与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的形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20日12: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 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小说《科尔沁旗草原》是一个复杂的存在。端木蕻良写作它时年仅21岁,却驾驭了这样一部具有史诗般风格的宏阔题材,其中囊括了家族的兴衰历程、对立阶级的复杂斗争以及知识分子充满矛盾的心灵纠葛等。

  经  历

  端木蕻良出生于1912年,他所在的家族是辽宁昌图一个占据着大片土地的豪门大族。端木自小便过着优裕富足的生活,同时也见证了这个大家族的贵族生活得以持续运作的种种结构和模式,以及祖辈的开拓进取、乐观、冷酷和后辈子弟的荒唐败坏,更深切体验到了因其母族与父族地位悬殊所造成的两个阶级之间的固有矛盾。端木的母亲出身佃户,被父亲抢亲抢到了曹家,受尽了辛酸和苦楚。所以,把母亲的遭遇写出来,一直成为端木创作的重要动力。他在《我的创作经验》中曾经这样说过:“我写的第一部小说是《科尔沁旗草原》。从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熟悉了这里面的每个故事。在不能了解这些故事的年纪我就熟悉了它。小的时候,我看了过多的云彩和旷野,看了过多的老人的絮叨和少妇的哀怨。我母亲的遭遇和苦恼尤其感动了我,使我虔诚的小小的心里埋藏了一种心愿,我要为我母亲写出一本书。这种感情非常强烈,一直燃烧着我,使我没有方法可以躲过去。”早年对贵族地主生活的熟悉,对父族和母族矛盾的经历,都成为端木创作的重要资源。

  11岁时端木蕻良被送往天津读书,接受了新式教育,接触了先进的西方文化。这使得他可以用新式的思想和眼光重新审视自己家乡的一切。在他1940年写作的《科尔沁前史》中,他详细叙述了自己家族的发家史与衰落史,并对自己家乡的社会结构作了较具体的描述。

  可以说,《科尔沁旗草原》中的很多故事和人物在端木蕻良的早年生活中都能找到原型。小说中随处可见端木蕻良个人经历的影子:无论是对科尔沁旗草原社会结构的描述,还是对丁家兴衰的描写;也无论是丁宁的成长轨迹,还是小说中诸多人物的命运勾勒等,大都脱胎于作家本人的成长经历。关于这一点,端木蕻良在《我的创作经验》中写道:“……所写的人物和故事都是真人真事做底子的。这并不是我的初衷,而是为了把文章赶快完成的原故。有了真人真事做底子,容易计划,容易统一,不致张冠李戴,行文方便。但也有时反而误事,就是脱不开原来计划。真事和故事纠缠在一起,在《科尔沁旗草原》的原稿上,有许多地方把‘丁府’误写成‘曹府’,便是一例。”由此可见,端木蕻良儿时大家族的生活经历,他于此间的所见所闻,父族与母族社会地位的悬殊与落差,母亲经历的影响,以及他后来在天津等地的求学历程等,构成了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形成的底子。

  体  验

  体验有别于经历,它是作家对自己所经历的生活的最深切最真实的感受。一个作家敏于关注生活,敏于感受生活,那么他的体验也往往越丰富。体验产生于作家对自己所经历生活的敏感,它也最终会“逼迫”作家形成不吐不快的创作冲动。因而,发自于作家生活体验的作品往往可以达到艺术的真实,也往往会成为可以打动人的经典作品。

  给予端木蕻良创作体验最多的当属“土地”。他在许多文章中都曾提及“土地”之于他创作的意义。“土地传给我一种生命的固执。土地的沉郁的忧郁性,猛烈的传染了我,使我爱好沉厚和真实,使我也像土地一样负载了许多东西……土地使我有一种力量,也使我有一种悲伤……我活着好像是专门为了写出土地的历史而来的。” “土地的荒凉和辽阔”传染给端木蕻良以“忧郁和孤独”,土地塑造了端木的创作性情,“这种感情的实质表现在日常生活里就是我的作人的姿态,表现在文章里,就是〈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大江〉〈大时代〉……”(《我的创作经验》),因而,土地和关于土地的历史,成为端木蕻良创作的内在动力,而这也形成了他对土地最深沉的体验和感受。

  土地的历史,即是生活在那片大草原上的人们的生活历史。端木蕻良不止一次地提到生活之于作家的意义。“文学家是从生活里钻出来的哲学家。从白纸黑字里钻出来的哲学家代替不了他们的工作”,正是因为熟谙于家乡人们的生活,并激动于这样的生活,才形成了《科尔沁旗草原》这部小说。“在那个大草原上,我看到了无数的黔首愚氓、旷夫怨女,他们用他们的生活写出了我的创作经验。假如我还有一点儿成就,那就是因为我是生活在他们里的一个”(《我的创作经验》)。

  我们看到,在小说《科尔沁旗草原》中,丁家的兴起与衰落、丁黄两家众多个性丰满的人物,丁宁的心灵世界,以及丁黄两家的矛盾冲突,是小说最引人入胜的部分。而这恰恰与端木蕻良的个人生活体验密切相关:他对东北乡村社会及乡村生活的了解,尤其是对贵族大地主家庭生活的熟稔,对母系一族所代表的劳苦民众生活的深谙,对父族和母族之间的斗争和矛盾的深切感受,构成了他最重要的生活体验。出自于体验的乡村书写成为小说《科尔沁旗草原》中的亮点。因而我们发现,在对封建地主家庭的叙写中,尽管端木从理性上认识到了这个家族所存在的种种腐败和堕落,但他却没有对其作出单一的价值评判,而是饱含深情地描述了自己祖辈的智慧、能力和旺盛的生命力。正如夏志清先生所说:“同茅盾、巴金、老舍一样,端木也为自己周围的家庭、乡里与社会腐败堕落,感到压抑苦闷。前三位比端木年长的作家,只是通过他们在《子夜》《猫城记》与《家》里的代理人,阐明种种救国的途径,端木则是从内心深处体验到他所继承下来的土地,那原始而肥沃的原野,尽管在它身上滋生着渗透着封建气息的僵尸——地主老爷太太们,但却是那么富于活力。这土地本身就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动见证。”可以说,对这些生活的深入体验和感受,避免了端木蕻良简单的理性批判,而是让读者随着小说的描述沉浸到了这个封建大家族的血肉肌理之中,从其中感受家族中那些具体鲜活的存在。因而,这份切身的体验构成了端木蕻良创作的基本源泉。

  理性认知与新思想

  作为一部叙写家族命运和乡村社会走向的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的规模庞大而复杂。要驾驭这样一个题材,对于年轻的端木蕻良来说,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需要梳理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将它们有机地融合于小说的宏观架构中。

  我们可以从小说中丁宁充满矛盾和纠结的心理活动中看到新思想的作用,而这也与端木蕻良早在11岁便去天津接受新式教育的经历有极大关系。从小说的情节走向、丁宁对充满现代意义的完美人性的期盼、关于阶级斗争和阶级仇恨的描写,以及充满宏大叙事的结尾来看,端木蕻良的新思想在小说中发挥了明显的理性引导作用。这些发自理性认知的新思想左右了小说总的发展方向,同时也从宏观上建构了小说基本的叙事体系。

  那么,这些理性认知和新思想反映了端木蕻良的何种创作宗旨呢?在《科尔沁前史》中他除了详述自己家族的兴衰和家乡诸事以外,还描述了日俄战争和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东北的侵略,以及东北因此所受的重创。“我亲眼看见了两个大崩溃,一个是东北草原的整个崩溃下来(包括经济的、政治的、军事的);一个是我的父亲的那一族的老的小的各色各样的灭亡。这使我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事务。就像在一个古老的私塾里我读完了我的开蒙的一课一样。”由此可见端木蕻良创作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的初衷:他并不满足于对自己家族历史的叙写,而是对土地的历史——东北草原的史诗般谱写,通过记录这片土地的历史,来映射整个民族的创伤和新生。

  仅仅描述一个旧式贵族家族的兴起与衰败,不足以实现端木蕻良的民族史诗的谱写。因而,这需要在家族叙事之外加入其他社会力量的描写。我们看到,除了主人公丁宁以外,小说中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大山,他作为佃户黄家的代表人物而出现,集中表现了东北草原中的另一股力量。小说显示,尽管从属于两个对立的阶级,但丁宁对大山的性格是非常欣赏的,而这事实上根源于作者端木蕻良对理想人性的期盼。这一点同样可以从小说中多次出现的丁宁对理想人性思考的心灵自白中得到佐证。

  “……可是,我昨天决定帮助大山的决定,又怎样呢,我还应该拯救他吗?使他的健全的宏大的性格有教育地成长出来吗?使这个暗淡的草原,因他的照耀而光辉吗?……是的,我还应该这样的,我可以把别的事情,置而不作,我必须完成这一个雄大的企图的,我应该不放弃这个机会,我和他结合,我把我的教育思想传达给他,使他成长……是的,这样的决定,这样的工作,才足以说明我的坦白处。”(《科尔沁旗草原》)

  可以说,在丁宁乃至作者端木蕻良的眼中,拥有健全宏大性格的大山是新生力量的象征。因而,无论是对地主家族罪恶的揭露、组织佃户反抗丁家,还是成为民族觉醒者,大山都作为中坚力量而存在。因而,对大山这一形象及其所进行的一系列阶级斗争、民族救亡等社会活动的叙写,寓示了端木蕻良对整个民族新生力量和理想人格的塑造和憧憬,这同时也成为端木蕻良理性认知和新思想的集中体现。

  整  合

  小说《科尔沁旗草原》是端木蕻良用新思想的理性认知整合自身经历和体验的结果,因而,它是一个同时集有作者自叙传性质和民族史诗性质的复杂文本。这种复杂性不光体现在作品所描述的内容的广阔性上,还体现在作者自身经历、体验和理性思想整合的高度和难度上。

  这种高度和难度首先体现在端木蕻良的经历和体验的有限性上,这使得他的创作体验很难完全涵盖小说如此宏大的社会层面。经历和体验的有限性并非端木个人的缺点,而是每个作家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因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熟悉的生活,也有自己不熟悉的生活。所以,作家往往会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发掘题材,寻找灵感,这正是因为熟悉的生活恰恰是作家体验最多的地方。如前文所述,端木的优势主要在于他对贵族地主家族生活的熟悉,而小说本身对社会全景般的叙写必然会对端木的人生阅历形成考验。

  其次,小说的主人公丁宁集中了端木的人生阅历和体验,而他又出身于丁家这个贵族大家庭之中,与丁氏家族有着割不断的血脉联系,这就使得丁宁很难超越自己的出身和立场而对各个社会阶层作全景式的审视。因而,我们看到,丁宁的心灵世界是充满矛盾的:明明出身丁家,他却对自己的家族既爱又恨;明明与大山分属于两个对立的阶级,他却出奇地对大山表示出了欣赏……丁宁的矛盾其实正展现了端木蕻良的矛盾——他的人生体验使他对家族叙写充满了深情,呈现出深厚的艺术魅力,而他的思想和理性却使得他总想跳出家族的圈子,对东北草原进行整体的关照和呈现。因而,在小说的叙写过程中,端木总在家族与社会全景之中徘徊:家族的门内是体验,家族的门外是思想;家族的门内是感受,家族的门外是理性……可以说,整部《科尔沁旗草原》中充满了感受和理性认知、体验和思想的交织和矛盾。

  思想是一个作家对世界和现实的看法,是作家世界观的一部分,它可以指导作家的创作。它的产生受很多因素的影响:它可以产生于作家的内部世界,也可以产生于作家的外部世界;它可以是作家经历现实后的理性结论,也可以是作家学习和接受的既成思想……但思想不同于作家的体验,体验可以传递感受,但思想更多的是传递认知。在文学作品中,思想要充分地发挥其作用,需要作家将其化为自身的感受和体验,使其融为可感的艺术元素,才能发挥其艺术感染力。换句话说,思想需要遵循艺术的规律,才能使小说成为一个和谐的艺术整体,进而达到艺术的真实。

  从这个角度分析,我们会发现在《科尔沁旗草原》实际的创作过程中,端木蕻良对其体验和思想的整合算不上完美。我们看到,当端木的笔触一旦脱离了自己最为熟悉的领域,他的文字就离自己流动鲜活的感受越来越远,而离理性概念化的思想越来越近。因而,以丁宁的视角来刻画大家族中的人物时,我们能感觉到每个人物鲜明的个性特征;而当以丁宁的视角来进行人性理论的阐释时,我们获得的更多的是知识和思想;再如,对大山这一形象的塑造体现了端木蕻良对完美人性和新生力量的憧憬。但也正是因为端木着意于完美人性的刻画,因而大山的很多性格特征都带有某些符号化和概念化的特征,例如在刻画大山阶级意识的觉醒上,小说将这些符合作者心中标准的性格特征天然地赋予了大山,而并没有呈现大山性格形成的来龙去脉——于是,大山几乎一出场就是觉醒的、成熟的……诸如此类来源于思想而非体验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都没有端木蕻良对贵族地主家族的叙写来的那样真实和自然。

  综上所述,我们分析了端木蕻良的经历、体验、思想等创作资源,以及这些资源在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形成中的作用。尽管这样一部宏伟著作已获得了无数的赞叹和好评,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倘若端木蕻良能够更着眼于从经历和体验方面入手,更多的围绕贵族地主家族的兴衰史来结构小说,从对家族生活和草原生活的真实呈现中自然而然体现其创作的宗旨和宏图,那么这部小说会更醇厚更耐人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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