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戏剧中的日常悲欢

　　契诃夫是一个隐在日常生活幕后的细心观察者。他熟悉日常生活的味道，饮茶、打牌、散步、读书、争吵、婚姻，每一件事，都在他的作品中，像《清明 上河图》一样，徐徐呈现在舞台上。他的作品是经时间的沙子细细打磨的鹅卵石，散发着岁月温润的光泽。四卷本的《契诃夫戏剧全集》，从最初的《伊凡诺夫》， 到最后的《樱桃园》，契诃夫都秉承了这样耐心研磨生活的写作方式，将我们所熟悉的日常生活，不动声色、不做评价地展示出来，并让读者和观众在其中认出自 我，辨出人生，感受其中的欢乐与悲伤。

　　契诃夫的戏剧是跨越时代的，因为他在其中写出了人类永恒的欢乐与悲伤，时间的流逝，美好东西的失去和不可复得。尽管时代背景不同，但人性与人心 是不变的。契诃夫抓住了这样的不变性，也抓住了人类的健忘性，所以观众才会在看到《樱桃园》里人群散去，破旧的大门闭合，老人躺在空寂的舞台上了无声息， 而砍伐樱桃园的声音无情地响起时，有无尽的悲伤，为一去不返的田园诗一样的生活，为人类吵嚷着不肯停歇的脚步。所以契诃夫的戏剧有鲜明的精神品质，他始终 关注物质与精神的关系，关注物质中的人，在与精神分离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痛苦，及分离后奔向未来世界的健忘。

　　所以契诃夫认为他的戏剧中，有喜剧的因素，这种喜剧性在一段时期内，曾无法被观众和导演理解。因为很显然，《海鸥》《三姊妹》《万尼亚舅舅》 《樱桃园》等所描述的，是无法得到的理想，或者已经失去的过去，既然失去，那么就对应了悲伤，无法体现出喜剧性。但悲喜交集，用喜剧性来表达悲剧，恰恰能 够更好地凸显生活的无情与时间的流逝。就像《樱桃园》中所有人都舍不得离开这片铭刻着一生记忆的樱桃园，却又那么义无反顾地乘坐火车离开，奔赴新的生活， 这种离去时脚步的欢欣与迫不及待，便与樱桃园的砍伐与消失，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看到盛大欢歌中的悲伤与哀愁。我们每个人都是樱桃园里的人，说着恋恋不 舍，却用最快的速度，抛弃过去的美好生活。契诃夫借助戏剧，提醒我们每一个人，应该让精神生活在物质生活的激流中缓慢下来，而不是一起随物质生活飞速向 前。即便在《海鸥》中，象征着理想的特里波列夫开枪自杀时，契诃夫依然没有忘了让医生多尔恩开一个玩笑，说是药箱中的一瓶乙醚爆炸了。在契诃夫的时代，当 观众还无法理解他的用意时，曾经因为这个玩笑，而在剧场里哄堂大笑。是在契诃夫的戏剧价值被我们发现之后，才能领悟他设置这些喜剧细节的用意，是对人类无 法真正看清理想人物与人格意义的同情和悲叹。

　　契诃夫的戏剧和他的小说一样，情节性不强，但却有悠长的余韵。这与契诃夫对于生活的态度和艺术创作观念息息相关。戏剧的生活化，是契诃夫不息的 追求。他认为舞台上的戏剧呈现，应该与现实生活一样，是一股并无太大波浪的潜流。因为很显然，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不会时刻发生灾难、死亡或者惊天动地的事 件，所以在契诃夫的戏剧中，人物与现实生活中的你我一样，平淡地吃饭、聊天、读书、打牌，而且情节也不遵循传统的三一律，或者五幕剧的形式，而是无明显高 潮的四幕剧，时间上可以跨越半年之久。这种刻意对冲突的淡化，使得契诃夫的戏剧遵循了现实生活的节奏，并依靠淡远的哀愁和日常生活的冲淡平和之美，征服了 不同时代的观众。

　　一切正像契诃夫所言：在生活里人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开枪自尽，悬梁自尽，谈情说爱，他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说聪明话。他们做得更多的倒是吃 喝、勾女人、说蠢话。必须把这些表现在舞台上才对，必须写出这样的剧本来！在那里人们走来走去，吃饭，谈天气，打牌……这倒不是因为作家需要这样写，而是 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本来就是这样的。要使舞台上的一切和生活里一样复杂而又一样简单。人们吃饭就是吃饭，可是在吃饭的当儿，有些人走运了，有些人倒霉了。

　　契诃夫正是沿着这样的生活理念和创作理念，让观众走进了他的戏剧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不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表层，或者专注于那些惊涛骇浪般的戏剧 冲突。他的每一部戏剧结束，都会让读者或者观众深深地沉浸在他营造的诗意田园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走出。与庸俗无聊生活抗争的青年伊凡诺夫，饱经生活的摧 残磨砺依然没有放弃对美追求的《海鸥》中的尼娜，遭遇背叛却无法走出过去生活的万尼亚舅舅，追求幸福的激情被生活无声无息熄灭掉的三姊妹，《樱桃园》中亲 手毁灭掉美的田园生活却不自知的主人们，他们无一不是当下现实生活中的你和我。

　　所以阅读《契诃夫戏剧全集》，便是遍览我们当下日常生活的悲欢，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其中，被生活捆缚着，却又挣扎着向前。

　　即便是将《契诃夫戏剧全集》完整地通读一遍，也未必就能够懂得契诃夫的戏剧天才，懂得他对于世界戏剧史的贡献和价值。他的戏剧舞台上，有所有时 代的痛和期待。人类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就这样隐匿在琐碎的日常生活的悲欢之下，犹如闪亮的珍贝，或者夜色中的灯盏，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忽然间照亮我们幽 暗的内心。

　　(《契诃夫戏剧全集》，焦菊隐、李健吾、童道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