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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丑”辩证下悲剧效果的强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12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白 瀛
格鲁吉亚特别版《麦克白》海报格鲁吉亚特别版《麦克白》海报
格鲁吉亚特别版《麦克白》剧照格鲁吉亚特别版《麦克白》剧照

  作为莎士比亚最黑暗、最阴郁的悲剧作品,《麦克白》的悲剧性在哪里,历来是被讨论最多甚至是其最核心的问题。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应引起人们的 “怜悯与恐惧”,但麦克白显然不是俄狄浦斯式的人物,他因弑君而遭毁灭很难让人怜悯。而在格鲁吉亚阿巴希泽音乐戏剧院的演绎下,这个野心家或许有了更值得 怜悯的理由。

  导演大卫·多伊爱沙维利在演出说明书中提示,三女巫吟唱的“美即丑,丑即美”这句神秘的话是把握全剧的线索。那么我们不妨沿着女巫这带有极强辩证色彩的谶语来探寻该剧的秘密。

  女巫在剧中是重要的角色。有研究指出,《麦克白》是一部“为国王写的戏剧”,莎士比亚因为知道当时的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对巫术极为感兴趣,于是就写了一部关于巫术的戏。也有学者指出,女巫在剧中的作用远非如此简单。

  戏剧开场即电闪雷鸣,三位女巫正讨论她们将与麦克白见面的事,她们的出现以及“美即丑,丑即美”这句话确立了全剧的基调。女巫代表黑暗、混乱、邪恶,或者干脆代表引诱你却欺骗你的命运,象征着追求幻灭、命运无常以及人生无意义的主题。

  然而,舞台上三位女巫身着魔术师的装束,性别结构变成一男两女,坐在悬于半空的横架上,谈话带有几分戏谑,还吹着泡泡,跳着绳舞,伴着神秘的音 乐,嘴里发出“滋滋”的声音,俨然是雅典附近森林中的精灵——女巫没有那么可怖,甚至有些可爱,其他很多人物和人物关系,也如“美即丑,丑即美”般颠倒 了。

  莎士比亚的这出悲剧取材于16世纪英国史学家拉斐尔·霍林斯赫德的《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但戏剧诗人对史料做了很多改编,其中之一 便是极度弱化了麦克白弑君的原因,且把邓肯塑造成一个温良的贤君——在编年史中,邓肯是一个昏庸无能又自私自利的国王,他无视最近最长的亲属麦克白有治国 的功劳和优先登位的权利,竟指定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麦克白轼君的行为与这件不公正的事有密切关系。

  不管是为了讨好詹姆斯一世符合他的政治需要,还是相反地为了批判暴君或混乱社会而采用春秋笔法避免政治迫害,反正莎士比亚是这样写了,从而留给后人更多的解释和演绎空间。

  这位来自外高加索的导演就让邓肯的形象更加靠近史料,成了一个神经质甚至暴戾、猥琐的国王:在自己的王宫,说话严厉刻薄,装受伤戏耍人,且动辄打人;在麦克白的城堡,对出迎的麦克白夫人,先从前面闻胸,又在后面搂抱、嗅发,百般挑逗,全然成了老色鬼。

  原著中邓肯的两个王子也是机智勇敢的,不但在父王被杀后迅速判断出危险形势选择逃离,长子马尔康更是在流亡英格兰期间忍辱负重,多方自贬试探前来投奔的大将麦克德夫。舞台上,马尔康却成为一个只知傻笑的浑噩之人,其弟道纳本更是变成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

  与邓肯及其子相对应的是麦克白夫妇的变化,这也是此次舞台创作变化最大的两个人物。

  400多年来,麦克白夫人被认为是坚决果敢、阴狠毒辣的女人,她唆使麦克白篡夺了王位,甚至被歌德称为“超级女巫”。她比麦克白具有更坚强的意 志和更镇定的性格,那句“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的自白更让她蒙上了非女性化的性别倾向。

  然而舞台上的麦克白夫人全非如此,从被精心设计的惊艳出场开始,她就成为全剧当仁不让的明星。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身穿一袭白裙,这很明显地表明了导演的情感倾向。

  原剧本中,她的出场极为普通,读着麦克白的来信,叹着丈夫有野心却少奸恶的性格;舞台上,她起初被一层纱幕遮挡,独白加入混响,如女神一般,纱幕慢启露出真容,身穿两片马赛克金袍,光芒耀眼,在两堵墙中间叉开双腿,极具女性的神秘与诱惑。

  迎接国王一场,她走上T台,再次彰显丽人风采;之后便忍受了国王的性骚扰,在其离开后脱掉外衣,喘着粗气,倒在麦克白怀中。杀害国王之后,原剧 本中麦克白精神错乱,麦克白夫人却表现出残忍的镇定,但舞台上两人都对手上的血迹惊恐万分,相拥而吻,浑身颤抖。联系之前国王及王子的表现,他们的弑君行 为终于可以有了更多的辩解逻辑,他们俨然成为受害者,让人生出几分同情。

  人物还是那些人物,台词还是那些台词,但表演让人物和人物关系发生了变化。这种文本和表演的对位,而非简单的同步,正是舞台的魅力。

  对二人各自的悲惨处境最华丽的表现在第五幕。此时麦克白已众叛亲离,穿上战铠准备应战,钢琴奏出抒情旋律,蓝光从舞台后部射向观众席,于是满剧 场都是转动的蓝色花纹,主人公的孤独与凄凉被表现得颇为动情。紧接着,麦克白夫人梦游,被处理为人物在纱幕后,纱幕上投射现场视频,加以台词混响及小提琴 抒情旋律,将精神分裂的可怕和内心的幽怨表现得淋漓尽致。之后,得知夫人自杀,麦克白挂着吊瓶,叹息着“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三女巫重复着“它是 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主人公对于命运无常和人生无意义的感悟被着意加强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麦克白夫妇的关系。原著中,两人的感情呈现逐渐下降的轨迹:随着恐惧的加深和杀戮的扩大,曾经那么热爱、依赖夫人的麦克白,却同她越来越疏远,甚至对她的死无动于衷,麦克白夫人对丈夫也从狂热的鼓动变成失望的安慰。

  但舞台上,他们之间的爱情始终保持热烈的温度。第一幕两人第一次同台时,麦克白跪在夫人脚下,二人双臂平伸相交,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引颈而吻, 这画面让人无法对他们之间充满崇拜而甜蜜的爱恋无动于衷。第一幕那场著名的激将怂恿,本来尽显麦克白夫人的阴狠毒辣,但二人利用舞台上的长条架作为跷跷 板,外化内心斗争,再次接吻,尔后谈及失败,柔美的音乐响起,两人的言语和表情洋溢着对幸福未来的畅想。

  杀国王之后,他们接吻;杀班柯之前,他们接吻;麦克白被杀前,他们接吻。剧中他们共接了五次吻,接吻已经成为两人表达情感、情绪的一种普通而主要的方式。

  尽显二人情真意切的场面也发生在第五幕。众叛亲离的麦克白得知夫人自杀而亡,挂着吊瓶爬到夫人尸体旁,晃动她的手臂,这时四柱电火花从舞台后部 射出,麦克白站起身迎战,不久被杀,平行却反向倒在夫人身边,红光变作蓝光,伴着抒情旋律,二人牵手,起身接吻,又双双倒下。这段浪漫的处理旨在突出二人 坚贞的爱情,渲染悲伤的情绪和崇高的情感。

  爱情和亲情是人类最本质的情感,也是文艺作品中用来增强人物正面性万年不衰的“招数”。导演不但对麦克白和夫人用了这一招,还通过舞台剧特有的 时空置换,让麦克德夫亲眼见到夫人及儿子被杀的过程,让麦克德夫夫人抱着孩子定格为“西斯廷圣母”,这显然带给剧中人和观众更大的情感刺激。

  莎士比亚不是一个绝对的道德主义者,他借女巫之口说出“美即丑,丑即美”,的确表达了对是非观念颠倒的担忧,对道德和社会秩序重建的呼唤,但他 为后人提供了更为深邃而永恒的思考:主人公的悲剧在于,人性中的脆弱,让他无法承受追逐欲望的后果,最终背离了初衷,走向精神和价值的幻灭——他在行动中 探索人生,在探索中承受痛苦,在痛苦中感悟生命意义,在感悟中毁灭,在毁灭中获得救赎。这台演出,就是从多个角度、用多种手段,强化了这种脆弱、痛苦和幻 灭,强化了对主人公的同情,从而强化了悲剧性。

  “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使我们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呢?”演出中,我们看到麦克白和他的夫人是人,和你我无异的普通人,他们有着 强烈的野心和欲望,却都缺乏足够强悍的内心,他们渴望无忧无虑、平静、幸福的生活,却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这样的悲剧,在当下难道不依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 义?

  黑暗、血腥、混乱,是莎士比亚在剧本中着力营造的氛围,甚至有人认为《麦克白》是最富于塞内加特征的剧作。这台来自格鲁吉亚的演出不是对原著的 解构,所以其中仍有诸多剧本规定的乃至创新的恐怖场景:众人狂乱的奔跑,四下野兽的嚎叫,麦克白变形的表情、夸张的大笑、被脚光照射的脸,甚至国王被杀也 移到了幕前——一方面这场面本身就加强了剧情的残酷性,另一方面国王被杀后仍抓住麦克白的手甚至站起来的情节设计更加强了惊悚效果。

  但与此同时,抒情的音乐、柔美的灯光、浪漫的爱情、颇具喜感的女巫,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过于恐怖的氛围——甚至麦克白夫妇杀害国王后的恐惧,由拥 吻、颤抖演进为在从部分台词引申出来的海底中遨游,血腥恐怖变成了神秘梦幻——整出剧看似轻盈了,却更有温度了,实质上悲剧感更重了。

  演出结尾,三女巫吟诵着“何时姊妹再相逢”,拧灭头顶的灯泡。这不仅是对开头的呼应,更让一种轮回的意味在黑暗的剧场中沉入观众心底,让悲剧内涵得到更深沉、更久远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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