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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 电影是银幕上的史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12日10:03 来源:天津日报 杨冬冬

  芦苇,著名编剧。1950年生于北京,在西安长大。初中学历,曾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做炊事员、绘景工。主要编剧作品《疯狂的代价》《霸王别姬》《秦颂》《活着》《红樱桃》《图雅的婚事》《狼图腾》。电影剧本《星塘的阿芝》获第一届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二等奖。

  印 象

  编剧是面对灵魂的人

  见到芦苇,是不久前他被出版社邀请来北京宣传自己的新书。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他跷着腿斜靠在沙发上,露出黑布鞋和半截棉袜。他已年过六旬,但并不显老,只是头顶略显稀疏。有朋友曾经问他,“当一个好编剧有什么秘诀?”芦苇开玩笑地说,“没有什么秘诀,就是掉头发。”

  春节期间《狼图腾》热映,编剧芦苇终于又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中。他的上一部重要电影编剧作品是2006年王全安导演的《图雅的婚事》,在那之后,他创作了一系列剧本,包括写过七稿,最终未被采纳的《白鹿原》;同样未被采用的应吴宇森导演之邀创作的《赤壁》;未拍摄的史诗电影《沂蒙大山》《岁月如织》,以及《杜月笙》的电影大纲。

  芦苇曾经形容自己得有点儿“堂·吉诃德的愚韧劲头”。他可能是电影圈最有原则的编剧,他喜欢的、擅长的、有感觉的题材才会接。早些年,冯小刚请他写剧本,他以“不擅长写喜剧”的理由婉拒;陈凯歌邀他写《风月》,两人对电影的主题有分歧,芦苇索性退出。他性格耿直,时而会批评曾与自己并肩战斗的那些大导演的作品,批评得多了,他渐渐被敏感的人定义为“刺头儿”。

  这些年,他一直住在西安,每天读书、写剧本、简单地浏览门户网站,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玩儿。他的家里除了书还是书,另有几柜子磁带和碟片,包括各种京剧、昆曲、秦腔、老腔、南戏的录音。他乐于享受这平静的快乐,“一年写一部电影,挣的稿费足够花了。”他常用鲁迅的那句话自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芦苇是那种天赋很强的剧作家。中学时,他的学习成绩很差,在学习上不开窍,但是有会讲故事的本事,是个“话篓子”,同学都爱听他讲故事。父母是非常严谨的人,芦苇开玩笑说,“可能他们觉得生出了一个‘怪物’吧。”

  他没受过正统教育,从西影厂的炊事员干起,后来当了绘景工。但他一直非常努力地去获取知识。上世纪70年代初,他是西安一个“地下读书会”的成员;西安画画的人也都认识芦苇,都知道他的资料特别多,有很多书,很多画册。

  1996年,芦苇编剧、导演过一部电影——《西夏路迢迢》,他说,这部电影证明自己不适合当导演,“做编剧有一些心得和经验,做导演不一定行,这是两个行当。”所以他又回家继续踏踏实实地写剧本。在他看来,编剧有一个好处,是关起门来自己完成任务,不需要跟别人合作。“编剧是电影工业的核心,别的我们都可以用技术来解决,唯独编剧是面对灵魂的,在创作方面也更纯粹一点。”

  “电影是个手艺活,总是希望把它做得尽善尽美。”芦苇说,他在写《霸王别姬》的时候光是资料书就读了两箱子;写《杜月笙》大纲的时候,查资料一直查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东方图书馆,很多杜月笙的原始资料都放在那儿。

  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积累,芦苇在创作上愈发驾轻就熟。“2000年写《等待》时,能力和追求的目标越来越明晰,已经成熟,等到写《岁月如织》已经非常成熟了,我自己觉得驾驭起来毫不困难。”他认为,每一部伟大的电影背后都站着一位伟大的编剧。如今他想做的,就是把史诗正剧做成一种中国电影的类型,让史诗格局的电影和人文精神的表达能够呈现在银幕上,也许可以影响到时下中国人的价值观。

  《狼图腾》要呈现一种环保意识

  记者:当初是什么因缘接手《狼图腾》剧本的?

  芦苇:2010年左右,制片方找到我。让·雅克·阿诺写过一个大纲给我,都是从《狼图腾》小说中派生出来的。他知道我和小说的原作者姜戎是同时代的人,所以他认为我可能比较熟悉他们的生活。看完大纲我有点儿困惑,我问阿诺,“我这个写倒能写,你怎么拍啊?”它最大的场面是二三百名牧民骑着马围剿一百二十多只狼。阿诺跟我说了一句话,“亲爱的芦苇,只有你写不出来的,没有我拍不出来的。你觉得应该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后来我又看了小说,我觉得这个我可以写。《狼图腾》跟我的个人经历有关系,故事发生的时间段,跟我可以说是同呼吸、共命运。1966年我就下乡,在农村呆了三四年,我也是参与者,特别了解。他在蒙古草原上,他面临的问题是草原的生态环境被破坏,被过度开垦,这也是一个撕心裂肺的过程,现在我们的环境问题都跟这个有关。我认为如果能把草原被破坏的这个主题展现出来,把环境保护的社会意识呈现出来,那么这个电影的社会意义会大于一切。

  记者:网上有人对《狼图腾》中牧民与狼的关系提出质疑,认为牧民与狼势不两立。您对《狼图腾》所表达的“狼性”是怎么理解的?

  芦苇:我们都知道,狼在历史上曾经是匈奴啊这些游牧族群的图腾。因为对草原文化有的人了解有的人不了解,真正了解草原文化的人非常少,我觉得《狼图腾》的原著比较忠实于作者自己看到的和自己所理解的草原文化,我觉得它是个生命史诗。我的剧本还是比较忠实于小说的定位,只不过就是让呈现在银幕上的人物形象更电影化,而不是文字化的形象,尽量还原小说告诉我们的那个场景。

  记者:现在《狼图腾》已经上映,作为编剧您如何评价这部电影?

  芦苇:我有点儿遗憾,拍摄的时候我没参与,我只是剧本创作。如果参与了拍摄,那么我就是知青,我可能会告诉阿诺导演很多知青的生活真相,那个时代的造型,人物的关系,可能会对他有所帮助。

  记者:您写过很多剧本,您觉得改编剧本和原创剧本比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些?

  芦苇:改编这个事情一言难尽,非常困难,成功的很少。世界名著有很多,在我看来改编最成功的作品是法国导演罗曼·波兰斯基改编的《苔丝》,但这种例子非常非常少。比如小说《洛丽塔》非常棒,但是根据它改编的电影,我看了三个版本,全部失败了。小说太自由了,电影太不自由了,限制太多,所以是两回事,两个载体,两个领域的创作。

  我跟第五代导演一直有距离

  记者:听说您曾经有十来个完成的剧本没拍出来,您觉得疲惫,或者困惑吗?

  芦苇:疲惫?倒没有。也没有困惑。从《等待》到《白鹿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十来年,我写了十来个剧本,虽然投拍的不多,但是我自己无怨无悔。不投拍那都是机遇问题,不立项,没法拍。只是觉得我自己写的剧本还都比较锐利,都是针对中国的历史,对中国的现实提出了一种判断、一种表达。我是觉得现在中国电影界在娱乐至死的环境中,对社会的关注,对人文品质的要求,已经逐渐走向死亡。中国电影在世界电影里其实挺差的,看着很华丽,规模很大,实际上不堪细究。还好,我这个年龄,已经见怪不怪了。我相信我们有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被遗忘了、被忽略了。这个行业,成天喊没有好剧本,有了好剧本,你们又看不懂。导演抓个剧本,十几天快餐式的写作,这种态度实际上是不可取的。

  记者:您的剧本很多都是叙事性的剧情片,这一点和现在的很多编剧、导演,包括当年和您一起合作的那一拨第五代导演的影片都不一样,您自己怎么理解这一点?

  芦苇:我跟第五代导演一直有距离。一直是。我们的力量在能够汇合的时候,我们都会有精品出现,做出好电影来。本来是个取长补短的过程、集体奋斗的过程,后来力量一分散,单打独斗以后,基本上个个都不行了。认同不到一起,为什么?因为社会有那么大的变化,现在不单是电影人的迷茫,是整个文化氛围的迷茫。各个方面,这不单是电影界的问题。中国懂叙事的人不多,倒也有,但是戏剧叙事出色的人很少。阿拉伯人的《一千零一夜》迷倒了全世界,他们会讲故事,但是你看具有广泛影响的中国故事少之又少。中国的民间故事也是很短。

  记者:现在的年轻编剧对生活的感悟不是特别多,您对他们有什么建议吗?

  芦苇:我建议大家一定要注意观察生活,生活里面的台词远远比舞台上的台词丰富多彩。第二个我建议大家一定要多看经典,看经典剧本和经典影片,学习他们的台词。有了这两者,不愁写不好。

  写剧本应该有感而发

  记者:您说过您的目标是中国史诗电影类型片,这个目标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芦苇:史诗格局的电影是我一直向往的。很早我就有这种积累,《霸王别姬》给了我一个机会。它本来是言情小说,我们把它做成了大格局的故事。凯歌问我需不需要参考资料?我当时提出两个片子要重看,其中一个是《末代皇帝》,这个影响很大,看了以后觉得要向《末代皇帝》的格局和结构方法学习。它是结构的楷模。《霸王别姬》实际上是讲京剧科班的故事,但也是史诗的格局,史诗的品质。《活着》讲了一个中国普通家庭的生活,但是有史诗的格局,有史诗的品质。史诗实际上是一种品质,一种文化定位。

  记者:当初您写《白鹿原》的剧本写了七稿,后来很遗憾,王全安导演在拍摄的时候没有采用,后来您又写了《岁月如织》,这两个剧本串联起来正好是一个世纪中国农村的历史变迁。

  芦苇:我写《白鹿原》,故事是从1904年写到1949年。《岁月如织》是吴天明导演在世时找我写的,故事背景从1948年到1998年。如果这两个剧本都能拍出来,刚好展现了陕西农村的一个世纪。大而言之,是中国北方农村的一个世纪,我们的文化在这个世纪中的发展和变化,这是一个鸟瞰式的回顾。主体也是农民。我觉得农民在中国影视剧里面一直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色。虽然农民是中国社会的主体,到现在仍然是主体,但特别是近几十年,可能很少有关于他们的艺术作品的诉说。小说有,影视里他们一直是缺位的。所以我在写《岁月如织》时有这个野心,把他们的生活展现出来,给他们应有的位置。《白鹿原》和《岁月如织》没有必然的联系,但精神上是一致的,都是讲家族故事。后来是天明导演把《岁月如织》的剧本拿去以后,我们还在等待,他就离世了,特别遗憾。

  记者:您认为史诗电影的特点有哪些?

  芦苇:我想一定是混合的,是一个整体,是一个自觉的追求。史诗电影应该具备所有史诗都应该具备的特点,有深远的历史舞台,广阔的人性展示,有一个真实的、正确的价值表达。

  记者:现在电影市场非常好,有商业片的投资人或者导演找过您吗?

  芦苇:有啊,不少,想让我写个能赚钱的。为了赚钱的话,干嘛写剧本?说句老实话,炒上几套楼房就够了。对我来说,电影只有好和不好,好的话,有可能赚钱,不好的话,什么都没有。写剧本,我从来都是有选择的。凯歌找我写《风月》的时候,给了我好大一笔钱啊。可是我写不了。我的标准是有感而发,无感不发。我跟谁合作,完全看项目、题目,看我是否喜欢。

  记者:您最近在写什么?

  芦苇:目前写了一个叫《弗朗索瓦的尽头》,一个法国外交官在中国的历险故事。清朝时他是法国驻云南的第一任大使,最有趣的是他是电影的发明者卢米埃尔的朋友。卢米埃尔送了他六台照相机,到中国后拍了将近两千张照片。这是我看书看到的,当时就觉得如果拍成电影会挺有意思的。另外最近我想写《沂蒙母亲》。所有的电影形式,就是主旋律我没有写过。沂蒙大山刚好是主旋律。我觉得主旋律可以写好,跟任何电影类型一样。

  芦苇口述 我在西安电影制片厂的日子

  1976年,我进了西安电影制片厂。我进西影厂纯属社会招工,街道办事处有个管招工的干部,他问我,你25岁了还没工作,下过乡,受过罪,吃过苦,怎么不分配工作呢?我说,不是人家不给分配,是各种原因我没去。他说,电影厂正招炊事员,我推荐你去吧。我想反正得工作,先进去再说。

  我干了两年炊事员,心里想的是要以电影为职业,要吃这碗饭,所以进去以后开始主动地研究电影。我从小爱画画,所以从炊事员转到绘景工。过去拍电影在摄影棚里拍,画天幕,外景是画出来的。

  那时候周晓文是摄影助理,我俩都喜欢音乐、读书,也喜欢戏曲。晓文弹得一手好吉他,自弹自唱。他跟我谈镜头、谈调度、谈画面,只有我俩能谈,那个年代只谈业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别人都说这俩人不求上进,不合群,认为我俩是另类。我们都属于一门心思钻研技术、钻研电影的人。

  周晓文拍《最后的疯狂》时,我在这个戏里当美工。他给我看剧本,问我,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我看完了告诉他,这个是三流剧本,要多烂有多烂,我们拍这个是赚不了钱的。他让我给改改,我说我是美工,又不是编剧,隔着行呢。他说,依我看,干脆你写吧。我就斗胆把这个剧本接过来了。

  这个片子是我叙事技巧的第一次尝试,也是我第一次做编剧。特过瘾,一个礼拜写完了,想明白了就好写。这就是一种电影类型,警匪片。我们当然接触过、参考过一些类型片,也有生活的积累,但还是一种相对而言比较自觉的意识,远远没有达到理论高度,仅仅是觉得类型片有些特点。

  结果,《最后的疯狂》卖了三百多个拷贝,是1987年的票房冠军,卖得非常火爆,而且得到了金鸡奖的特别奖。后来我们又一起弄了《疯狂的代价》。《疯狂的代价》引发了一些争议,当时是中国大陆电影里第一个有裸露镜头的。拍就拍了,审查也通过了,卖了二百多个拷贝。

  西影厂当时是蒸蒸日上,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让我们赚钱。吴天明厂长对我和周晓文说:“你们俩的任务,就是赚钱,赚了钱给我,我来搞艺术。”当时西影厂其他导演也有做商业片的,周晓文是最出色的一个,大部分人没有出来。我们也把钱赚到了,也算是对得起“吴头儿”了。

  两个“疯狂”成功后,厂里发了我一笔奖金,200块,我就拿这个钱体验生活,去了湖南湘潭,把《星塘的阿芝》写了出来。这个剧本是散文诗风格的。我以写剧情片见长,写这个剧本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能力,锻炼一下。有机会拍当然更好,拍不出来也至少完成了一个心愿,我愿意写。后来这个剧本得了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二等奖,还奖励了我一大笔钱,5万块,那时候5万块够娶个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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