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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在群山之巅眺望故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06日09:02 来源:文学报 金莹

  与一般的作家不同,在从事写作的这些年里,祝勇的身份一直在变化:从最初反抗传统散文机制的“新散文”作家,到纪录片撰稿人,为央视、北京电视台、东方卫视等电视台摄制的 《我爱你,中国》《辛亥》《1405,郑和下西洋》《利玛窦:岩中花树》)等大型纪录片做总撰稿。再后来,他到西藏电视台做起了“客串”主持。2011年,他进入故宫,成为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的一员。几年“潜伏”下来,一本以文学笔法介绍故宫风物的《故宫的风花雪月》最近问世。

  故宫里藏着中华民族数千年的风花雪月,但它蕴藏的故事又不仅仅是“风花雪月”这四个字可以概括。一位散文作家对故宫的书写,会是如今的人们习以为常的“戏说中国的爱情历史”,还是可以提供给普通读者一个窥视中国传统艺术的新鲜角度?

  贺士起,北京重型机器厂退休工人,74岁。在北京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他与祝勇本来不会有任何交集。然而,在一个早上,他带着祝勇的作品来到故宫,目的只是与作家说几句话,表达一位老读者的阅读感受。贺士起甚至不会善于表达自己的感受,只会说好。“他觉得这些作品非常不一样,他说自己对故宫太熟悉了,读完这些文章,他才发现故宫对自己来说竟是那么的陌生。”在文章中,祝勇这样写道。

  “我至今说不清楚《故宫的风花雪月》究竟是怎样一本书。表面上看,它是一本关于故宫书画藏品的书,实际上这些艺术珍品只是我透视历史的一个‘视窗’,从那一扇扇美轮美奂的窗子望出去,我看到的是各种历史事件中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看到个人与时代的纠结,以及复杂的人性。”祝勇这样描述自己的作品。

  在他眼中,故宫中那些沉睡的艺术品始终散发着迷人的生命芬芳:“一些艺术史的研究成果固然巨大,但它们几乎全部是把故宫收存的这些艺术品当作研究对象、当作一个历史的‘遗址’来进行解析。在他们眼里,它们都是死物; 在我眼里,它们却是活的,它们就像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曾经说过的:‘我不会完全死去。’它们的神经和细胞仍有着生命迹象,所以才能与我们的生命进行交流。”

  “初入故宫的新鲜感,经年未消”

  记者:得知你进入故宫,成为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的一员,我感到十分惊讶。印象中,你的身份一直在变化,其中涉及的专业领域也各不相同。能否介绍一下你和故宫的前后渊源?

  祝勇:能够进入故宫工作,得益于一个机缘,就是故宫学研究所的成立。这个研究所成立于2010年9月,第二年我就进了这个所。那一年(2011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我正在忙于北京电视台摄制的大型纪录片《辛亥》,和导演们一起没日没夜地泡在剪辑室里,差点耽误了调动的事。

  其实,我与故宫的渊源已久。到故宫工作以前,我的写作一直围绕着故宫和明清历史,其中包括2003年写《旧宫殿》,2011年在三联书店出版的 《纸天堂》《辛亥年》,还有也是2011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血朝廷》等,都是以紫禁城为视角的,只不过写作的方式是个人化的,而不是学术的方式。纪录片方面,题材涉及虽广,包括《1405,郑和下西洋》《利玛窦:岩中花树》《辛亥》,还有2013年的《案藏玄机》、目前正在制作的《历史的拐点》等,都没有离开过紫禁城,连《辛亥》这样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我也是以紫禁城为中心,从被革命者的视角来体验和审视这场革命的。这些片子,除了《辛亥》在表述的尺度上比较大胆,只在北京电视台播出以外,其他均在央视、尤其是央视一套播出,也算是对故宫文化内涵的某种阐释和推广。我想,这些也可以算作是对故宫学的一种表达吧。

  记者:对于一个善于发现的作家来说,故宫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所以就有了《故宫的风花雪月》。

  祝勇:是的。进入故宫后,许多朋友说,这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故宫的文化资源,我一辈子也挖掘不完。郑欣淼院长曾对我说,故宫是写不完的。现在我只恨人的生命太短,在有六百年历史的故宫,生命的短促显得更加明显。难怪老舍在《茶馆》里说:“有牙的时候没花生豆,有花生豆的时候又没牙了。”

  我说故宫很合适我,这与我写作的类型有关。我曾经说过,我的写作是一种“综合写作”,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写作,其中涉及历史、思想、艺术、器物层面的内容很多,因此,故宫刚好可以成为我的“写作大本营”。而郑欣淼院长提出的“故宫学”,亦是一门开放的学问,它力主从“大文物”“大故宫”的角度去阐释故宫的价值,而不仅限于象牙塔式的研究。他甚至与我商量过,是否可以拍摄一部像《达·芬奇密码》那样的电影大片,使故宫的文化经典受到全世界的关注。他鼓励我说,故宫学的天地很大,不要怕,不要自己限制自己。单霁翔院长的视野也很宽广,数字故宫的建设、文创产品的开发,都为故宫文化的阐释与推广开辟了新的领域。当然,一切的核心,还是“故宫学”文化研究的水准。总之,我庆幸能有这样的机会,原因既在于故宫领导者的开明与开放,也在于故宫学的天地也很大,可以任我自由驰骋。

  前面说到的那些作品,都可以说是对故宫的文学书写,但涉及到文物,还应从《故宫的风花雪月》算起。这本书写到的,全是故宫收藏的古典书画,这些真迹让我无比震撼。学者孙郁曾说我因为是初入故宫,所以对一切都新鲜。但这样的新鲜感,经年未消。每次面对那些古老的纸页,我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中国古典书画之美,美得无以复加,有人为它而生,也有人为它而死。尽管对它们的解读早已汗牛充栋,但在那一刻,我只想说出我自己的话。于是一篇一篇写出来,给《十月》杂志作专栏。作家宁肯看到它们也很激动。他是北京人,就在故宫边上的南长街长大,对故宫很熟悉。他说我的这组文章让他看到了另外一个故宫,一个完全超出自己想象的故宫。

  记者:身份的变化,会给你的写作带来怎样的影响?这种写作状态,又是否是你某种写作理念的现实践行?

  祝勇:其实我的身份变化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大。我的写作,就像前面所回顾的,还是有连续性的。最初是一种大范围的行走,那时年轻,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喜欢背包远行,十年中,几乎踏遍南北。那些行走笔记,最近要重新整理,编成一部厚厚的《中国记》出版。那种辐射状的漫游,给了我厚厚的积累,因为纸页上的记载永远是扁平的,只有深入到每一个局部,从大地上飞过的岁月才有真实的质感,展现在我的面前。所以,不亲身体验,难懂中国的历史与文化。对于我的写作而言,那是一种铺垫,而所有的铺垫,如今都收束到故宫的红墙里。这使我在看待故宫的建筑、文物的时候,不仅仅局限在故宫本身,而是有了一个更大的视角。大部分在故宫里游走的人,都把故宫看成一个巨大的平面,但我觉得自己是站在遥远的群山之巅眺望故宫,它呈现的,是立体的图像。

  “熟悉的艺术经典比陌生的作品更能引起关注”

  记者:《故宫的风花雪月》 为读者了解深锁故宫的文物提供了一个文学的角度。而介绍故宫文物,显然需要相当的专业知识。但在某种程度上,“专业”又是“不文学”的另一种说法,它们很难与文学相融,就像你在书的前言中所说,“这几乎是要把一份说明书写成诗歌”。那么,在这次写作过程中,专业性是否会成为你创造文学性的一种“镣铐”,会在某一个时刻成为写作的阻力。而散文文辞的铺张散漫,又是否会在某一刻损害到所介绍内容的专业性与真实性?

  祝勇:这个问题就很“专业”,因为这是我时常遇到的两难。首先,专业的眼光是重要的,因为这是一部关于故宫文物的书,写得外行,必然丢人现眼,尤其我现在的身份是故宫内的研究人员,读者的眼光会更加挑剔(何况读者中还有许多专业人士),稍不留神,就会损害到故宫的名誉。这是难处,但是我想,在所有的专业术语之外,这些古典书画作品在本质上是与每个人的生命相通的,它们不是为那些眼花缭乱的术语存在的,而是为每个人的生命情感存在的,也正因如此,在跨越千百年时光之后,我们仍然因它们而感动,这就使文学表达有了可能。

  学术的目的是求真,而求善和求美则要交给文学。真善美三者并不矛盾,却各有分工。真是基础,尽善尽美才是终极目的。只有文学,才能触动人心。所以,以后者的方式表述这些古典艺术杰作,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对视,那些古老的纸页才不会挡住我们的目光,而是相反,成为我们与古人交流的媒介。

  文学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不是“戏说”的同义词,因此,它也是要求“真”的。求真的文学,才是真文学。所以,前面提到的两难,实际上是都可以化解的。处理得好,那些“专业”的部分,不仅不会损害文学的表达,相反还会添彩。

  记者:在《故宫的风花雪月》中,你选择了一些耳熟能详的作品来进行书写,比如说王羲之《兰亭序》、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写大众熟悉的作品其实不易,如何在熟悉之外写出陌生,很具有挑战性。

  祝勇:熟悉的艺术经典比陌生的作品更能引起关注,这当然是一种言说策略,但这也是一项挑战,因为那些耳熟能详的杰作都被反反复复言说过了,对它们的表达似乎已经穷尽了。从我个人的写作历程来看,我喜欢写熟题,因为它有难度,对于写作者来说,难度无疑是一种刺激,会激发出挑战的欲望,当然也会激发出一个写作者的潜能。像我过去写《辛亥年》,拍《辛亥》纪录片,都是在人群中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的名言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玩儿命挤吧。

  记者:你书写这些文物的角度,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您的一些历史观点?在你看来,文学和历史怎样交融,才是最完美的方式?

  祝勇:发现细节,并透过细节,发现事物之间的隐秘联系。有人把这叫做“历史侦探学”。乍看上去,时间太久了,细节都跑光了,但只要静下心来,细节观察,蛛丝马迹仍在,而且越发现越多。像《清明上河图》,本来是一幅描述汴京繁荣景象的主旋律作品,但是仔细观看,会发现在人丛中,手推车上,有一具尸体,更令人惊奇的是,用来盖尸体的苫布,竟然是一些书法真迹。于是,北宋崇宁年间打击元祐党人的血腥事实,就这样在歌舞升平的市俗街景中显露出来。这样的内容无疑使《清明上河图》更加复杂,也诱使我们从这些蛛丝马迹出发,一路追下去。

  其实,古代绘画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为我们提供历史的物证,像《韩熙载夜宴图》里,侍女端给韩熙载的洗手盆,浙江博物馆曾展出过器形相同的一只,尽管它们并非同一只,但在这只器物的背后,想必又有一番我们想象不到的风雨。在写《清明上河图》 的文章 《张择端的春天之旅》里,也有《金瓶梅》作者王世贞的影子闪过。

  总之,历史本身是具有神秘性的,这些被时间掩藏的神秘,使我的写作有了悬念感。这样的悬念,是历史对文学慷慨的赐予,我不能不笑纳。这样的悬念,可能是故事性的,也可能是非故事性的、逻辑性的,比如不同事物之间的神秘联系。

  记者:在你的下一本《故宫的隐秘角落》里,你将介绍故宫的“秘密”了。面对耳熟能详和不为人知的对象,你的写作的方式、姿态、笔调会有怎样的不同?

  祝勇:《故宫的风花雪月》是一本将古典书画与历史相融合的书,表面上是写书画,实际上是写历史。相比之下,《故宫的隐秘角落》是一部通过故宫建筑———一些人迹罕至的深宫冷院,尤其是一些一直未得开放的“神秘地带”来书写人物遭际和历史风雨的书。主要篇目有:《武英殿:李自成在北京》《慈宁宫:艳与寂》《昭仁殿:吴三桂的命运过山车》《寿安宫:天堂的拐弯》《文渊阁:文人的骨头》《倦勤斋:乾隆皇帝的视觉幻象》《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等,几乎可以连成一部另类清史。

  之所以说“另类”,一方面是指取材,大多紧盯“历史的死角”。比如李自成在紫禁城里倒底干了什么,比如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以后,他和他的“红颜”下场如何,等等,都很少有人关注,历史学家不太注意,普通读者就更不清楚了。另一方面是我依旧坚持个人化视角,对上述历史人物进行重新解读,比如最后一篇写慈禧,我认为是突破性的,因为我试图透过90年前在景阳宫发现的大量慈禧照片,写出慈禧的内心世界。这不是一个脸谱化的慈禧,而是一个兼具了女人和政治动物双重特点的慈禧。这篇《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差不多有七万字,快成一部小专著了。

  “故宫是一个又端庄又可爱的地方”

  记者:在人们的既定印象中,故宫博物馆应该是一个门禁森严之地,《故宫的风花雪月》让这些本被以为艰涩的文化大众以美和文学的形式呈现,让更多的非专业人士对故宫所蕴藏的文化有了解。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文化普及的工作。在2014年,故宫各种“萌萌哒版”的动态图发布,也让更多人对故宫有了兴趣。其实,很多事情正在发生变化。你身在其中,能否再介绍一些故宫里的变化?故宫学研究所又是一个怎样的研究机构?什么样的人群组成了这个研究机构?

  祝勇:故宫一直被认为是象牙之塔,其实故宫也是可以走群众路线的。即将在端门上建成的数字故宫博物馆,将在观众进入故宫之前,给他们奉献震撼性的视听盛宴,还有《十二美人图》《韩熙载夜宴图》的APP上线,能让喜欢故宫的人们从网上更真切地了解故宫书画,我也很荣幸地参加了 《韩熙载夜宴图》APP项目的研发工作,还被任命为“文学顾问”。故宫还开通了“微故宫”的微博微信,便于与大众交流。在北京的北部,新的故宫大厦(我们俗称“故宫北院”),预计将在3-7年内建成,届时有望免费开放。在那里,一些大型珍贵文物(如家具、地毯、巨幅绘画、卤簿仪仗等),会不再因场地局限而长期无法得到展示,更难得的是,观众会看到文物修复的现场。以后故宫会限制参观人数,在北院,观众会得到更现代化的观赏服务。

  总之,在这个巨变的时代里,故宫自身也在变化。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博物院,而是变得亲切可感。我经历了故宫前后两任院长,都是可敬又可爱的。今年是故宫博物院建立90周年,前不久杨澜采访单院长,摄影记者让他做一个“9”的手势,他丝毫没有犹豫,让我想起在故宫的文创产品中,连表情严肃的雍正皇帝,都做出了很萌的“V”型手势。

  故宫是一个又端庄,又可爱的地方。在故宫,雍正的名言“朕就是这样的汉子”被做成了折扇,他喜欢的《十二美人图》,更是被设计成了阳伞,打着这样的阳伞,今天的时尚美女们,与雍正时代的美人相映成趣。去年故宫的文创产品销售额已经超过了门票收入,这是许多人想不到的,说明了大众对故宫转型的欢迎度。习主席说“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书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其实故宫里的每件文物都是有温度的,都与每个人的生命情感息息相关。

  记者:在最初出现在文坛上的时候,你和“新散文作家群”中的一批人,是以“反叛者”的姿态出现的。经过那么多年,“新散文”已经被广泛接受,散文的写作理念和写作实践也已经日新月异。而“新散文”作家群的许多作家,似乎纷纷在其他领域发展得风生水起。你对散文写作的思考是否已经有进一步的发展?

  祝勇:“新散文”并没有被广泛接受,排斥者还是很多的,当然,排斥的心态,各自不同。研究也相对滞后,当代文学史里几乎没有写,即使写到的,也三言两语,与对当代小说、诗歌的评述不可同日而语。但无论怎样,“新散文”只有创新,才能进步。具有六百年历史的故宫都在转型和创新,“新散文”还不到二十年,如不创新,必定死路一条。世界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如果失去了创造力,从前激情勃发的写作者,就会沦为他们曾经痛恨的老顽固。穷则变,变则通,万物之理,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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