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情满长江源——高原兵站除夕记事

　　这是大年三十的午后，暖洋洋的太阳弥散在铺着一层积雪的楚玛尔河冰面上。文义民心里装着对远方的牵挂，乘坐一辆军用吉普，从昆仑山下的格尔木动身，直奔长江源头兵站，去看兵。看兵，这是青藏兵站部文义民政委的专用名词，是他除夕之夜不可更改的惯例。4000里青藏公路沿线12个兵站，每年的除夕他要轮流在某个兵站和兵们一起度过。犹如一滴水必须汇入江河才不会涸竭，他总是把心贴在基层官兵的脉搏上。

　　汽车启动后，他的心已经不由自主地打前站到了源头兵站。他仍然按捺着激情对司机说：“不足300公里路，不必刻意地追赶。在天擦黑时能和战士们一起放鞭炮就行！ ”司机侧目看了看码在坐垫上的一盒鞭炮、礼花，会心地笑了。他理解政委爱兵的童心，荒郊山野，人烟稀少，没别的热闹，政委开心地和兵们燃放鞭炮就会觉着幸福！

　　汽车稳稳地行驶在青藏公路上，一会儿沿河穿行，一会儿又攀上山道。水，牵着车轮欢乐，山，驮着车笛小跑。源头兵站兵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住地在文义民眼前浮现……

　　“大地上有许多高原，我只爱高原中的高原。 ”昨晚文义民在日记上抄录下这句诗，谁写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觉得这话说到了他的心里。高原中的高原，不就是世界屋脊吗？为什么爱它，因为那里驻扎着中国的军人。此刻，文义民打开日记默读着这句诗。他的心再次飞到了江源兵站。

　　飞轮嗖嗖嗖地咬着几乎冻僵的公路，不断地前行，逼近长江源头。

　　每到节假日，山上的兵站就显得寂寞、清静，且有几分难耐。特别像元旦、春节、国庆这样的长假，兵站的兵们更感到冷清、孤独。这个时候，公路上断了车辆、行人。站上的干部也都轮流安排下山到格尔木进了家属院，那些老兵总愿意把回家探亲的日子选在这个时候。兵站的那几排房屋因断了炊烟就像抛锚的小船停放在港口。这阵子可可西里草原上的藏羚羊和野驴也缩到深山里某个角落猫冬去了。

　　长江源头兵站。

　　寒风悄悄地带走了白昼，暮色徐徐从山坡滑下，合拢了源头的数条河溪。谁说除夕之夜兵站只是产生寂寞、孤独的地方？看，兵站会议室有三个守夜的军人。清一色的三个战士，都是第一套军装也没穿旧的新兵。在这个举国欢庆春节的夜晚，他们正在不需要任何理由地乐乐呵呵地包着饺子。三人事先有约：要按照各自家乡的风俗包出有特色的饺子。除夕夜，谁能不思乡惦亲人呢！

　　来自八百里秦川的小邱舀起一小勺馅儿，放在面皮里，三捏两捻，一个饺子出手了，活脱脱的一只山羊的脑壳，再捏，再捻……一排羊儿站成了队；

　　从四川盆地嘉陵江畔入伍的小朱，手包饺子，心里想的还是家乡的抄手，面板上摆的全是变了形的饺子——抄手；

　　最有意思的是小杨的手艺，不知他是怎么弄出来的饺子，每一个都像小灯盏，饺子上面卷起的地方特地露出了一瓣韭菜芽，咋看咋像灯盏的捻子！

　　饺子包好了，三个新兵互相点评对方的饺子，他们总想评出个最佳饺子，作为春节的礼品。谁知，这些“作品”各有特色，三个人的意见不一，最后只好来个折中：并列三个第一。

　　案板上摆放着三种风格包成的水饺，静静地等候着明天清晨扑腾腾跳进滚动的开水锅里，变成大年初一兵们的美味年饭。等候最熬人、熬时，尤其在这个除夕的静夜里。

　　三个新兵呆呆地望着孤独的饺子，谁也不说话。这个时候最想家，想家的时候最寂寞。

　　会议室里的空间似乎比平日增大了许多，许多。小邱对小朱说：“你看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个，天挺冷的，风都从那缝里钻了进来！ ”他比小朱大一岁，知道疼人，说着就给小朱掖了掖衣服。

　　小朱对小杨说：“为什么没有一辆过路的汽车呢？我很想搭个便车到格尔木去，那里的汽车团有我的老乡，我们是一个村里的，今晚他算是离我最近的亲人了！ ”

　　小杨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我妈我爸就过世了，当兵前的每年春节我都是去姐姐家过，今晚不知姐姐会不会想到她的弟弟在高原上正想她呢！ ”毕竟还是个18岁小娃娃，说着竟抹起了泪花。

　　无语。

　　伤感在会议室的空间里继续扩大。这里思乡的愁绪是这般浓烈且有几分悲凉。也许这时候会有一只迷路的藏羚羊在屋外的草滩上转悠，它误以为这是一间空房子，想进来躲过这迷途中的一夜。离乡的人儿，其实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家乡。身居异地，心会回到生他养他的村庄，他使尽浑身力气寻找田埂上打湿他鞋袜的铺着露水的小路，寻找小院里那摆动的炊烟，散落的鸡鸭，还有曾经和他一起跳皮筋的扎着红布条的小女孩……

　　三个新兵呆坐着，谁也不望谁，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们把滚烫的心放在故乡的手上，灵魂向故土向田园复归。

　　这个夜，好长好长……

　　突然，外面一阵说话声、脚步声。紧接着屋门开了。文义民带着三个军官出现在三个兵的面前。三个军官中一个上校，一个中尉，一个少尉。文义民肩上金灿灿大校的军衔格外显亮。

　　三个兵很惊喜，都站了起来。他们认识文政委，那是在欢迎新兵上高原的大会上，格尔木大操场，他坐在主席台上，兵们远远地看着他，听他讲话。

　　文义民这时说，你们辛苦了，我们来给同志们拜年！说着，他双手抱拳，给三个兵一一祝福。他看见了案板上摆放的饺子，整整齐齐的饺子队伍，便满脸喜色地说：“饺子包好了，是等着初一吃团圆饭吧！来，除夕晚上，咱们先喝酒，这叫吃团圆饭之前的团圆酒！ ”

　　说着，他就让随行的同志拿来一瓶茅台。“按咱军队的规矩，平时是不能喝酒的，但过年过节例外，这酒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十年的陈酿。 ”

　　四个酒杯斟满酒，分给三个兵。他自己端起一杯，说：“你们年纪轻轻的就离开家乡和亲人，来到青藏高原为国防建设效力。辛苦了，我感谢你们。先喝为敬，我喝三杯，你们量力而行！ ”

　　他把三杯酒喝得干干净净，滴酒不留。之后，他又斟满一杯酒，走到新兵小杨面前，说：“你从小失去父母，姐姐为你成长操碎了心，我敬佩这位姐姐！这杯酒，敬姐姐，你写信代我问候她！ ”说着，一仰脖子，就干了。

　　小杨这时，不知是太感动，还是慌喜交加，竟一下跪在大校面前，一连三磕头。他这么一动作，小邱小朱都跪了下去。在老家，小辈人给长辈拜年就兴磕头。

　　大校忙扶起三个兵说： “这可要不得！要不得！ ”他给大家还礼，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

　　长江源头，除夕之夜，总也停息不下来的寒风，依旧卷着唐古拉山的积雪没完没了地刮着，把乡情、官兵情、战友情拉得很长，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