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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熙:别了 百花杀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25日09:47 来源:解放日报 从维熙

  羊年已至,家乡父老送来了一盆开着三色杜鹃的花树,说是祝贺年节的礼物。

  按说我是不该接受这盆花的。我是个爱花养不活花儿的人,昔日许多名贵花卉,如君子兰、龟背竹、南方橘、无花果……都夭折在我的疏忽之中。因而楼里有一个养花老者,送了我一个“百花杀手”的雅号。试想,一个戴着这顶帽子的人,面对着来自故土的名贵花草,心里忐忑不安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乡情浓于酒,我的血管里流着的血液,与乡亲们来自同一个河流; 我的肌肤与骨骼与他们同铸于冀东的大山山麓——我能推却一切馈赠,却无法冷却魂梦萦绕的乡情。所以我收下了那盆花树,并向乡亲们询及了养好这盆花的技能。待乡亲们走了,我立刻把这盆杜鹃,摆在了书房向阳的窗台——因为乡亲们说了,这花不能没有阳光的照射。

  在冬日的阳光下,这盆花树的确很美。出自于园艺高手嫁接之功,三个花枝上接出三色花朵:浅红的花瓣,如少女轻施粉黛;深红的花蕾,艳如时尚模特中嘴上的红唇;那紫红色的花冠,娇如古典美人头上夺目的钗环。如果以文学中的各种“主义”来解析她,它包容了古典、现实和梦幻般的先锋色泽。童年我是在家乡度过的,童真的梦境中曾无数次地出现过花河、花船、花树;花花媳妇、花花轿子、花花房子……但那都是孩提时代的童梦,那梦像是万花筒一般,萦绕于子夜的鸡啼声中。但那些幻影中的海市蜃楼,离我的乡土十分遥远。我的故园在河北玉田,县志中记载县名来源于晋时一位仙翁在山上“种石成玉”,故而得名玉田。但这只是神话传说,家乡几十万父老乡亲,没有一个人从地里挖出过一块玉石来的记录。儿时,我像头小马驹一般奔跑嬉戏于她的胸腹之间时,也从没有捡到过一块透明的石头。山坡上倒是有一些林木果园,但是无论是什么果树上结下的果子,都酸涩得能让人流出眼泪。因而这棵三色花树,不仅让我想到文苑百景,还让我想到非文学的历史经纬。家乡几万人过去都忙于糊口,没有培植花木美化生活的人,而今家乡的花草,已然摆进了五星级饭店。

  因为这盆花树,似梦而又非梦,我想我该把这盆花树养好。写作之余,给这棵花树浇水,成了我的特定工作。一天,出版社的一位朋友来谈书稿问题,看见了这盆三色花树,赞不绝口之余,惊异地看看我说:“你进步不小,过去你是不养花的;冬天你倒是有一盆花,好像是‘死不了’。”我说那不是我有意养的花,有一天不知从哪儿飞来几棵花籽,落在我一个花盆里,那个枯干的花盆里的土块,都干裂成一道道口子,她还是开出一朵朵小白花。我历经九难而不死,“死不了”与我有缘分,找我做伴来了,它不需要浇水,也不需要施肥,堪称是我的生命花。我说我天生不是护花使者,怕是养不好新来的这位三色小姐;因为这花来自家乡,我也只好舍命陪美人儿了。

  那位友人笑了好一阵子,辞行前对我调侃地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细心照顾‘她’就是了,右派的帽子能摘,‘百花杀手’的帽子,大概也能摘掉!”我说。

  这三色小姐好像是有意考验我似的,第二天我从写作间过来看花时,把我吓了一跳:绽开于满树的花,出现了两极分化,一部分花儿亭亭玉立,另一部分花儿变成了坠地的落红。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水是按时浇的,肥是按时施的;为了给它增加养料,我还把一听啤酒浇在花盆里。情急之下,我找来了楼里的养花老人,他围着花盆转了转,对我说道:“老弟,你真是造孽,浇啤酒要先放走酒气,你是不是打开筒盖立刻就倒进花盆了?”

  “是啊,家乡人告诉我要浇些啤酒的。连那些啤酒,也都是乡亲带来的。”说过这话以后,我的脸便红涨起来,我记起乡亲告诉过我,家乡的啤酒酒精含量十二度,浇花前必需先打开筒盖,让酒精蒸发一天,然后才能倒进花盆。

  我又错了!过去那些名花,死于我的疏忽,这次我又重叠了粗心大意的错误。

  晚上,我十分内疚地再一次来看望“她们”。仔细观察一番以后,却也不无新的发现。那些片片残红,固然使我心悸,但是那些正在浸沉在酒醉之中花儿,却别有一番情致。那三色花中原本是浅粉色的花朵,变成了深红色;原本是深红色的花瓣,魔幻般地变成了紫红色;原本是紫红色的花冠,疯癫的情态像是贵妃醉舞霓裳……真有意思,人醉失态,花儿醉了比人醉酒,显得可爱得多。这不是歪打正着吗,如果没有我的这次的孟浪之举,这些花儿何以会有贵妃醉舞时的娇嗔!我的心醉了。待我从奇思中清醒过来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花儿的这种醉态,只有瞬间,而无永久——它犹如人生最后的一次回光返照,在临终前都有短暂时间的返老还童。那花盆中的片片残红,或许就是这些醉花的未来前兆。

  我很沮丧。我是真心想养好这盆三色杜鹃花的,但是到头来还是无法摘去“百花杀手”的帽子。我久久无言地看着这盆回光返照的美丽花树,第一次产生了把它送人的意愿,之所以孕生了这个念头,因为在这一刻我想起了1957年,我作为花蕾初绽的青年作家,在“台风”眼里凋零的伤痛——将心比心,这株三色花树的内心一定正在落泪。因而,趁这棵花树也许还有可能起死回生,我搬着这盆花树,叩响了楼内养花老人的门。

  门开了,我把花盆递给了他。

  他说:“不行,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春节已至,算是邻里情吧!你要是不收,我将退回你送给我的两只冬天的蝈蝈和那两个装蝈蝈的葫芦。我写文章时,看窗外飞雪,听它在我身旁唱歌,是我冬天的一大乐事。”我自白我的心声说,“我能把冬天的蝈蝈养好,但我养不好花,为了摘掉‘百花杀手’的帽子,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

  老爷子笑了:“好!我先替你摘‘杀手’的帽子,等花儿养好了,我再给你搬回去!到时候,我教你怎么浇水施肥,帮你真正摘掉‘百花杀手’的铁帽。”言罢,我俩开心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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