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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何言往事皆如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15日16:20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查干

  有一支歌里唱:“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其实,人生之路并不漫长。充其量,母胎至坟墓而已。其间的生活内容,虽五光十色,也不过是一片烟水,一风可吹尽。如此,生命的质量就显得尤为重要,不论你寿长或寿短。

  我的师长、前辈诗人苏老金伞,就是一位活出了质量的人。虽然他一生,命运多舛多有不幸。苏老离世已有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每读他的遗作,总使我唏嘘再三,拊掌叫绝。他的人品与诗作,已变做金石,沉甸甸留在了人世间,营养滋补着我们的心灵。我与他相识,还有一段小小插曲。

  1978年10月,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作家采风团,按照日程安排,从大庆油田来到鞍钢,下榻的宾馆叫什么名字,记忆有些模糊了。当地朋友说,这座宾馆,原本是为接待周恩来总理而起建的,因为那时鞍山市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宾馆可以接待贵宾。周总理了解实情之后,当晚就搬到另外一个小宾馆去,并且严肃地批评了当时的有关领导,这是后话。

  我们这个团的团长,为作家艾芜先生,副团长为诗人徐迟和刘剑青先生,秘书长为杨子敏先生。记得在离京前的全体会议上,中国作家协会负责人、诗人李季介绍了这个团的组建情况和行动路线,以及注意事项和分团分组情况。一个团,将赴西北再转西南采风。另一个团,则直奔东北地区采风。我是第一次见到诗人李季。他,平头肤黑,中等个儿,为人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穿着一身石油工人装,活脱脱一个刚刚离井不久的石油钻探工。

  这个作家采风团,就是由他一手组建的。事前,他奔波于各个油田和钢铁公司之间,为采风团的行程做了深入细致的安排。那时,他身心上的伤疤并未愈合,就奋不顾身地投入到重建文学队伍的艰辛工作之中。百废待兴,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好在他是一个热情似火、意志如铁的铮铮汉子。

  采风团出发前的全体大会上,李季先生微笑着宣布:蒙古族青年诗人查干为第二活动小组组长。当时我就傻了眼,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学诗青年,来担任这些文坛宿将们的小组长?顿时紧张得汗流满面,手足无措。李季先生的洞察力,真是惊人。他一眼便看出了我当时的狼狈相,就走过来对我和蔼地说:“你不要紧张,这些老同志的组织纪律性都很强,我保证他们会很听话。何况,你这个‘官’其实是个服务员,只是给你戴了一顶高帽而已。他们年纪大了,需要由年轻同志来照顾,你要看好你的‘兵’哦。”他这样一说,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就来看组员名单,他们是徐迟、俞林、苏金伞、谢霆宇、碧野、包玉堂、莎红、饶阶巴桑等十余人。全团名单中,还有林淡秋、蹇先艾等鲁迅时代的前辈作家;中年的有公刘、菇志娟、芦芒等;比较年轻的有石英、石太瑞、刘登翰、孙绍振、郭宝臣,还有我。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当“官”,而且是实职。组员们抬举我,总是说“组长在上”的话,并且一呼即应,从不违纪。有一次,正当我在小组会上发言,因为有些紧张而口干舌燥之时,老作家谢霆宇来给我续茶,并幽黙地说:“得和组长搞好关系,不然日后会有麻烦。”我赶紧站起来,抱拳,作揖,致谢。他们都很喜欢我这个“上级”,处处关心我。老作家俞林,甚至在我睡过了头的时候,悄悄给我端来早点。每想到这些,心头发热,泪湿双眼。这是一种父辈之爱,师长之爱。于是,有一种深深的感念之情,常绕心头不去。

  来鞍山的第二天晚上,艾青把我们几个少数民族诗人叫到他的房间里说,我很喜欢你们几位,也喜欢读你们的诗作,因为都具个性,且不浮夸,也很有些诗意,回到北京,你们可以住到我家里来,房子就两间,我们打通铺,切磋诗艺,好好聊一聊。当时艾青是刚从新疆被召回北京不久。他约见的有,来自广西的仫佬族诗人包玉堂、壮族诗人莎红,来自云南的藏族军旅诗人饶阶巴桑,以及来自内蒙古大草原的我。

  苏老金伞,恰与艾老同屋。他也不时地插话进来,和我们穷聊神侃,甚是融洽。其间,他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幅画,叫我们欣赏。问,此画如何?见是一只水鸟,或许是鸭子,卧在苇丛里,无甚立体感,在暗淡的灯光下,我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以我当时的鉴赏水平来看,觉得很一般。我就抢先开口:“苏老,这画是不是一般了一些。”不料,此话一出,苏老勃然大怒:“什么眼光,不懂艺术。”他边嘟哝边把画作卷了起来。我顿觉轻言惹祸,就赶紧站起来道歉:“苏老,我不懂装懂,真是该骂真是该骂。”苏老仍不依不饶,再不与我过话。这时,艾老出来打圆场,声调缓慢且带有幽黙感:“有什么了不起嘛,不要吓唬人家孩子,我看那幅画,也卖不了几根金条,何况,各有各的评价,这很正常嘛。”又对我说,别理这个倔老头。他说着也笑了。后来才知道,那幅画,是一位著名画家送苏老作纪念的。那夜,我彻夜未眠,懊恼于自己的轻浮。此乃,无知者无畏,半瓶咣当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是一次典型的冒傻气事件。

  使我意料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清早,苏老来敲门,进屋便说,你别介意啊,我这个人脾气赖,在家里常常因此受到批判,是个倔老头坏老头。说着,慈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幽默地说,何况你还是我的上级呢,哪有下级给上级发火的道理?听此言,我已感到无地自容,但又感动不已。从此,我们就成了忘年交,常有书信来往,苏老进京,只要我知道了,就一定去看望他,他是我心中可敬可爱的倔老头好老头。

  苏老乃真诗人,他敢于直言,从不暧昧。虽然一生坎坷,骨骼却是坚硬的,尤其他的诗骨,值得我们称道。如今,苏老仙逝多年,但他几次给我以亲切的梦。我的书房里,至今悬挂着他赐予我的一幅字,那是他在住院期间,写给我的墨宝,所以显得尤为珍贵。题写时间是1989年9月17日。诗曰:“黄河东流去,滔滔历古今。多少伤心事,犹感泪痕新。”文字显得沉重了一些,他一定是把我当做知音来写的。

  何言往事皆如烟?就算它是烟,也非消失之物,它仍还存在着,以不同的形态存世而已。记忆、缅怀、感念,也都如斯,似烟非烟,常常萦绕于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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