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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赴皖插队头一年的事儿。落户之日,时近春节,已经闻得到淮北平原过年的气息了。
集体户九名上海知青,就我戴着一副眼镜,显得老气,几个老乡便让我给他们写春联。这应该是当地的秀才或先生一年一度的“传统任务”,怎么“派”到了我的头上。瞅着他们手中的笔墨和红纸,我暗暗叫苦。我对自己的钢笔字都不自信,遑论毛笔字。此刻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下功夫跟作为书法篆刻家的外公好好学书法,以致到了要用的时候,拿不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在一旁的生产队老队长见我连连推辞,不高兴了:“老高,俺瞧你是拉着胡子过河—谦虚过度(牵须过渡)。”(老乡对知青皆称“老×”)
眼看再推下去要得罪人了,我一咬牙,硬着头皮接下了这差事,就当作练大楷吧。我把纸摊开在擀面条的案板上,捡起地上的半截砖头当镇纸,定了定神,提笔蘸了墨汁,煞有介事地书写起来。
第一副春联的上联尚未写完,就觉得点、横、直、撇、捺都不听使唤。第二副对子的上联有个“永远”的“永”字,我立时想到“永字八法”,这个“永”字是最能体现楷书基本法则的。既然写楷书易露马脚,我就自作聪明地藏拙改写行书。又一副春联写罢,仍露破绽。这时围拢了不少人,有些还拿着红纸。惹得我一时兴起,一不做二不休,我根据曾在外公那儿见过的《草书千字文》存留脑际的残缺印象,索性龙飞凤舞地写起草书来,而且是一路恣肆狂草,一口气挥就二三十副门对,“解决”了大半个村庄。其间,不承望有人喝彩,说是比当地某某人写得好……我听了沾沾自喜,落笔最后一副时,居然还产生了一种“力透纸背”的淋漓之感。
至于对联内容,算得上“闹猛”:既有农民惯于接受的“老一套”,如“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也有毛泽东诗词中的句子,如“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还有村干部要求书写报纸上提供的一副副“新春联”,如“社会主义欣欣向荣,人民公社蒸蒸日上”“树雄心改造大自然,立壮志建设新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农业战线献青春”等。显然,其中有好些并不符合对联要求,只是豪言而已。“广阔天地”那一副,是给“绣地球”的下乡知青们定做的。对于广大插队落户者来说,青春确实是献了,可红心又有几个炼就了呢?
次年回沪探亲,我将放胆大书春联之事告诉了外公,他听后呵呵地笑道:“结棍!”听得出,这个“结棍”就是“乱来”的近义词。
屈指一算,四十多年悄然而过。无论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曾经“逼”我写春联的老队长,还是一心想教我书法而未果的外公,均已作古。然而,记忆的碎片有时会冒出它尖利的一头,冷不丁地刺戳你一下。回眸当年草书春联之情景,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那哪里是龙飞凤舞,分明是狼奔豕突,是在释放青春期的狂野啊!书法是有法的,无论是草书还是篆、隶、楷、行书,都不能乱来。你有没有根底,终究逃不过懂行的眼光。春联是贴在门上让人看的,而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草”率从事,挥毫“扫”及那么多门户,实属“无知者无畏”,真为自己年少时的轻狂与孟浪而汗颜。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人写春联。 遥想小辰光,外公磨好了墨,铺好了纸,让我临帖。可我临不了几天,心思就集中不起来了(而今忖来,那是多么宝贵、幸福的时光,我却不知道珍惜)。长大成人了,自然也想走进书法艺术,品味颜筋柳骨,叹赏苏黄米蔡。由于种种原因(主因在我自身),一而再再而三地搁置。外公去世,我失去了便利条件,学书法的这份念想也淡漠了;接触电脑之后,别说写毛笔字了,连钢笔字都懒得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