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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角国里漫谈莫迪亚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9日09: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沈大力
 莫迪亚诺

  法国人习惯称自己的国度为“六角国”,每日见于报端。这个称呼源于法国领土在地图上呈六角形,似乎很少有中国人注意到这一特征。实际上,法国在 文化上的确颇有棱角,在维护文化特性上敢于跟美国抗衡,国民争论起来锋芒毕露。鉴于此,当中国巴黎文化中心邀请我给法国人讲去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迪亚诺 时,我犹豫不定。一者胡侃有“班门弄斧”之嫌,二则本知见解迥异,难美人之美。

  1月20日,我还是不揣冒昧坐上了中国巴黎文化中心的讲坛,给法国听众做了一场题为《莫迪亚诺与中国》的文学报告。我先从莫迪亚诺分别于 1977年写的《家庭手册》和2005年的《系谱》两部作品谈起,引出这位当代法国作家的“中国情结”,拉近与异域听众的距离。莫迪亚诺在小说《家谱》开 篇中写他母亲:“这是一位不动情的年轻女子。未婚夫送她一只中国长毛狗,她不搭理,先后交付给几个不同的人照管,就像后来对我那样。中国长毛狗失落跳窗自 尽了。我在两三张照片上看到了这条狗。应该承认,它此举深深触动了我,产生同命相怜之感。我也是只狗,貌似有个‘系谱’。”他还谈及自己祖父在巴黎卖中国 瓷器的旧事。小说《家庭手册》里,莫迪亚诺更明确地表达了对中国的关注。“我”在一个小酒吧里偶遇一个名叫亨利·马利尼昂的神秘人物,用整整一章描述了 “我”与他的相识,要解通“中国之谜”的曲折过程:

  马利尼昂坐在我邻桌,要了点儿白酒,抿了一口朝男服务生抱怨:

  ——这酒没有中国原味儿。

  我突然向他发问:

  ——先生,您了解中国?

  我俩一直聊到凌晨4点,当然谈的是中国喽。二战前,他在那边居住过,至今还能在一张餐巾纸上画出上海的详图。那天晚上,他就为我画了一幅。我想知道的是,现今一个西方人能否深入这个神秘的国度,完全自由地探索一番。他犹豫片刻,郑重地回答:

  ——我想这是可能的。您要跟我一同试试吗?

  我说:当然啰!

  26岁上,马利尼昂由一家新闻社派往上海。他在上海创立了一份日报,用法文和中文同时发行。蒋介石政府联络部聘请他当顾问。他在华七载,返回法 国后出版了回忆录《失却的上海》,表达对他度过青春的城市由衷的激情和怀恋。1945年4月,他在柏林从户籍上消失,被认为人已亡故。

  事实上,此君又在巴黎复活,重温起“中国梦”,跟莫迪亚诺商量如何一起启程访华。他从报章上认出自己昔日的中国挚友罗歇·符昇常在中国总理周恩 来身边出现,顿觉有了门道。关键在于通过中国驻法大使馆重新跟老友取得联系。为此,他跟莫迪亚诺一同约见过去在上海的另一个老同事,如今在巴黎做珠宝生意 的华人乔治·吴锷。《家庭手册》记录下他们的谈话,莫迪亚诺陈述道:

  马利尼昂立即向对方说明,我们正在规划去中国游历一趟,需要尽快跟人民中国在巴黎的大使馆联系上,看他能否有内部渠道。

  ——当然啦,老兄!我认识人民中国大使馆的人。不过……不过……

  乔治·吴锷停下口,仿佛故意要让我俩着急。

  ——不过,要跟他们谈起你来,那事情就会很困难……我需要见到一位副常务秘书才行。不过,我的老兄,你得明白,现今的人民中国可跟咱们过去认识的中国迥然不同了。

  马利尼昂回应道:

  ——这个自然。

  ——我跟大使馆一位商务专员有些关系。

  吴锷说着,盯着我们谈话处的窗户和最靠里的地方看,好像在目逐一只翻飞的蝴蝶,然后转问马利尼昂:

  ——你为什么偏要再回那边去呢?

  见马利尼昂不答腔,他干脆说:

  --老兄,你会什么也认不出来的!

  我们将吴氏送到伊埃纳林荫道的出租汽车站。临别时,他对我们说:

  ——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要耐心,多些耐心。

  “我”跟马利尼昂感到是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似乎过于乐观了。最后,莫迪亚诺写道:

  马利尼昂为何想再去中国呢?他对我说是“期望找回自己的青春”。对我说来,那可是天涯海角呀!我想去那边扎根,安下一片乡土家园,找到自己所缺少的一切。

  如莫迪亚诺所言,他是要去西藏翻山越岭,到香格里拉的寺院领会中国智慧的奥秘。小说《家庭手册》长近400页,谈这场“中国梦”仅有10页。尔后的部分里,再也不见马利尼昂和乔治·吴锷的踪迹,显然是他的企划最终落空了。

  作为小说家,莫迪亚诺的名声在获诺奖之前就已传播到中国。百花文艺出版社早于1986年就翻译出版过莫氏的小说《暗店街》。1990年,我在北 京外国语大学就指导了关于莫迪亚诺创作艺术特点的法语论文。北京外国语大学今年由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大型辞书《法国文学1980-2000》中对他也有专项 介绍。迄今,他的《环形大道》《夜巡》《地平线》等十来部小说都有了中译本,这让当晚来巴黎中国文化中心听报告的法国人感到欣悦。

  法国听众更想了解的是,莫迪亚诺的作品在中国读者心中的反响。前一阵,法国新任女文化部长在宴请莫迪亚诺时坦诚表示,自己连对方一本小说都没读 过,情境十分尴尬。故而,我来跟法国人调侃这一话题前“接受教训”,又再看了他十几部小说,才登上讲坛。我把《暗店街》等几部小说跟乔治·贝莱克的《生活 指南》和雷蒙·格诺的《蓝花》相比较,觉得他们写的都是“另类”小说,但小说叙事“支离破碎”,有些让读者如坠五里云雾。莫迪亚诺本人根本无意内省,重构 事实,他说:“我真的不是在写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更倾向于罗列一些未经推敲的事物、各种遐思,属于想象范畴”。他举例说明自己的写作特征:“一天,我找 到十二三岁少年时的一段记事,说自己想试着写点儿什么,把《大摩伦》与彼得的黑幕小说掺和在一起。起点是孩提模糊的时刻,早先生活在塞纳-瓦兹省,当年还 是一片乡村景象的巴黎城郊那种岁月。周边有一座衰颓的古堡,让人想到阿兰·富尼埃的那部小说。我父母不在那儿,我住的人家有点儿形迹可疑,氛围离奇”。

  由此可以看出,小说完整的叙事结构对莫迪亚诺并不重要。他着意的是随意遐想的层面,要描绘割裂的、捉摸不定的、梦境里的过去。这正是他创作上独 特的文学性。他在《家庭手册》里这样描写自己夜访童年时在塞纳河畔贡蒂堤岸住过的套房:“这一刻,蚱蠓舟出现,滑向小岛一端,将船上探照灯的华彩射到沿河 大道边的屋宇上。套间的墙壁顿时流光溢彩,折射到天花板。20年前,就在这同一卧室里,我和弟弟鲁狄熟悉这种飘忽不定的影儿。每当这一种蚱蠓舟驶过,我们 灭灯之时,它们就会浮现,那么令人着迷。”他又回忆起1945年5月一个傍晚的情景,写道:“塞纳河堤岸和卢浮宫都浸入辉煌的灯火。一群人涌到河岸上和绿 趣花园里。下边,在贡蒂沿河大道的延伸处,人们一下聚合,组织起了风笛舞会”。

  在莫迪亚诺笔下,昔时的巴黎时尚重现,与弗朗索瓦·萨冈的小资情结不同,也是我上世纪70年代末来巴黎曾经体验过的,故读起来很欣赏彼时一种民 风淳朴的情趣。时过境迁,今朝来巴黎光顾“红磨坊”和“丽都”的中国游客就未必能有此亲切感受。相当多的中国读者脱离一定的历史氛围,不了解法国人的社会 人际关系,读起莫迪亚诺的风情笔记小说来,完全可能觉得清淡如水,乏善可陈。我的一位朋友冲着诺贝尔文学奖踊跃去买回三四册莫迪亚诺的小说,阅毕大失所 望,声言他的作品“没啥意思”,其原因概源于此;这也是我要如实告诉法国听众的。莫迪亚诺的作品跟阿兰·罗伯-格里耶式的先锋派不同,但毕竟也是一类“新 小说”。

  目前在中国泛动的一小股莫迪亚诺热,是与“诺奖效应”分不开的。莫迪亚诺倒是个从不追名逐利的人,作品不拘俗尚,尤其不出卖色相。他得知自己意 外获得201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时竟称之为“怪事”,“觉得被人分身了”。他的文笔并不顺从意识的流势,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无涉。他描写二战时巴黎黑市 人物,并非出于过来人“回忆的责任”而为。他本人生于1945年,没有经历德寇占领时期,小说里的素材是从旧报纸和诸多文献上查抄来的,“纯系想象中忽闪 的一颗颗远方星辰”。诺奖的确给莫迪亚诺这位崇尚真实的作家添上了一轮超现实的光环。伽利玛尔出版权转让负责人安娜-索朗日·卓布勒在法兰克福书会就遇到 这种情景。她惊叹:“人们简直闹疯了!他们都盲目出价,甚至连莫迪亚诺一本书都没有读过。”对中国读者来说,肯定会遇到一个文化差异和不同阅读习惯问题。 没有相当关于法国的历史、地理和社会文化知识,就难以进入一个特殊的“莫迪亚诺境界”,因而也就无法像法国人一样感受那种文学氛围。再者,一般中国读者看 小说喜欢其中有吸引力的故事,可莫迪亚诺不屑于编造有连贯性、富于悬念的新奇故事情节,而着重自己同胞日常生活的“流水账”,奏的是“小调乡土音乐”。

  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的讲坛上,我想向法国听众表明的是,对中国读者来说,“莫迪亚诺境界”里描述的是异域风光,而差异恰是一种有距离的审美情趣,能够丰富不同民族之间的跨文化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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