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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扬:年味只凭一盏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3: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铁 扬

  那时,我们只把春节叫“年”。

  那时,是我的童年。

  那时,过年总要下雪,不似现在一个又一个无雪的冬天,无雪的年。

  那时,过年要点灯。灯不花哨,是纸糊的灯笼。有了雪,有了灯,年有了“味儿”。

  黄昏,看灯要踏着雪,雪在你脚下咯吱响,灯笼就在雪堆以上点起来。我们个子小,看灯要跃上雪堆。

  家乡的灯笼四棱四角,用四根柳木棍做骨架,四面糊着“灯方”,看灯确切说是看“灯方”。灯方上有故事,吸引人的是故事,艺术本身不就是由故事延伸开来的形式种种吗?

  灯方上的故事是“戏出”,看“戏出”故事使你忘记脚下的寒冷。那时,或许你连袜子也没有穿,脚面被冻得生着皴。我们皴着脚面,只注意《古城会》 里的张飞。看他黑乎着脸,执拗地拒绝他二哥关公进城,他怀疑二哥关公已投降曹操,背叛刘备,现在他站立城楼,举着鼓槌就要击鼓,要二哥关公在他的三声鼓 中,杀死追赶他的曹将蔡阳。愤怒的张飞抬起一条腿,炸开的胡子歪在肩上,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红脸关公一脸忠厚一脸无奈相,他身旁还是那匹赤兔马。虽然灯 方上的赤兔马比例是失调的,在高大的关公身旁,像条瘸腿狗。但我们相信那就是关公的赤兔马,那不是狗,因为关公和赤兔马的故事我们早就知道。

  看完《古城会》再把灯笼转过来,便是《狸猫换太子》了。奸臣郭怀手捧一个礼盒,斜着眼,一副阴谋家的形象。奸臣们定计要用一只狸猫换走皇后生下 的太子,诬陷皇后生下一只狸猫。帐中的皇后紧锁眉头,痛苦地掩面而泣……每个戏出故事的上方,都配着灯谜。《古城会》以上有则灯谜是:一口吞个牛尾巴(打 一字)。那不就是个“告”字吗:下面的“口”吃掉了上方“牛”的“尾巴”。转过来再看《古城会》,张飞的头上也顶着一则灯谜:穷汉舍不得卖铺盖(打一古人 名)。那当是刘备了。刘备是“留被”的谐音,穷汉再穷也要留条被窝给自己——留被。这则谜语的位置设计巧妙,正好印在张飞头上,于是刘、关、张三兄弟同时 显现出来。

  再把灯笼转一转,是《连环计》,那是《三国演义》里吕布和貂蝉的故事。现在,貂蝉的义父王允正和貂蝉定计,间离董卓和吕布的关系,把貂蝉明许董 卓,暗许吕布 ,画中的貂蝉正发誓似的跪地拜月,王允持扇过来,表情庄重,一脸忠臣相,貂蝉则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他们头上的灯谜是:香油炸豆腐(打二古人名)。我们 知道那是黄盖和李白。再把灯笼转一转,是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他们头上的灯谜是:小人无用(答一味中药名)。我们也知道,那是使君子。“使”是“屎”的 谐音,好一个无用的“屎”君子。

  看灯,读灯方,生是把年的热闹变成一个年的安生、静谧。静谧使你屏住呼吸,即使远处响起一阵噼噼叭叭的温和的鞭炮声,也不会打扰看灯的安静,年味儿就沉浸在这灯下的安谧之中了。那实在是对年味的品尝,是品尝。

  是谁点起了灯,成就了“年”,原来是两位民选的“灯官”。年前,一个村子就要分片选出几位灯官。每片的灯官有两位,正官叫“大头儿”,副官叫 “小头儿”。年前,大头儿和小头儿就要开展他们的工作:敛份子、打灯油、买灯方、买灯索,然后,就从谁家的闲屋子里摘下闲置了一年的灯,撕干净上年遗留在 灯架上的纸,从谁家讨碗白面打浆糊,糊上新买的灯方,再用新买的麻绳灯索,按距离拴在当街,每条绳索上挂新灯两盏,只待三十晚上点燃。

  三十了,大头儿和小头儿走过来,小头儿手持一托盘,盘中是已点燃的灯碗,碗中以棉籽油为燃料,以上好的棉絮做灯捻,数十盏灯碗照耀着小头儿那张 虔诚的脸。这时,小头儿的脸就不再是一张小农民的脸,那实在是一张圣洁的圣像般的脸。有着大将风度的大头儿走在小头儿的后面,指挥小头儿把灯碗放入一个个 灯笼中。灯们依次亮起来,《古城会》里的张飞、关公,《连环计》里的貂蝉和王允活起来,一切侠义英雄,一切阴谋诡计,一切美人丑婆活起来。兴奋中的我们就 跟在大头儿小头儿后面,雀跃着放肆地呐喊:“大头儿小头儿,耳朵眼里流油。”有更放肆者呐喊得更加放肆寒碜,面对我们的放肆,大头儿小头儿都不在意,他们 只忙于他们手下的活儿。街上有了他们,有了他们点燃的灯,才有了年,年才有味了。

  当然,成就了年,制造了年味的并非只有村里的大头儿小头儿,还有那些制造出灯方的民间能工巧匠。很晚我才得知,家乡附近有个叫武强的地方,那是 灯方的产地,那里聚集着一群聪明的民间画师,他们用梨木制版,再用粉连纸和民间染料印制成灯方。画师们为使故事生动活现,在制作灯方时,先要深入剧场梨 园,面对舞台把台上的故事人物先描绘于纸上,再把故事整理于版上,然后刻版成画,设色印刷。原来他们才是“年”的制造者。村中的大头儿小头儿们是“年”的 点燃者。

  如今,每逢新年来临,我常在这样或那样的热闹中回忆那时年的安谧年的味道。如今,你面对的越是种种流光溢彩,种种变幻新奇,鼓声似惊雷,烟花爆 竹声似战争,还有一些人使尽“咯吱人”的解数,制造出更大的热闹,更大的刺激,我眼前还是那一个个四棱四角的糊着灯方的纸灯笼,还是灯方上被红绿颜色染透 的张飞们、貂蝉们和点活他们的大头儿、小头儿。这时,你总有几分惆怅,几分凄楚,也许这就是对于远去的民俗文化、年节文化的缅怀之情吧。然而这看似过时或 许还有几分粗俗的民俗文化,又是不可被时髦的恣肆的被鼓动起的热闹所替代的。我们心中的惆怅和凄楚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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