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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泰山挑山工纪事(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2日09: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冯骥才

   知名作家冯骥才的经典散文《挑山工》,自1983年入选全国高中语文课本、小学语文课本后,每年都有近千万的学生品读,至今累计超过2亿人。

  冯骥才的《挑山工》、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杨朔的《泰山极顶》、姚鼐的《登泰山记》,被誉为泰山四大散文名篇。

  这是一本作家与泰山结下情缘的书,更是一本写泰山挑山工历史的书。挑山工扁担上挑着悠悠岁月,挑着生活重担,更挑着人生希望。

  初识挑山工

  初登泰山的情景如今已经化作一团烟雾,因为中间相隔了四十余载,然而一些记忆碎片却像一幅幅画在岁久年深的烟雾里忽隐忽现。

  那年我22岁,正处在一种向往着挺身弄险的年龄。一天,在老画家溥佐先生家里学画,溥先生忽对我们几位师兄弟说:“跟我去泰山写生吗?”先生胖胖的脸充满兴致。

  那年代难有机会登山,我和几位师兄弟更没去过泰山——这样的天下名山,便立刻呼应同往。行前的几天兴奋得夜里闭不上眼,还跑到文具店买了一个绿帆布面的大画夹,背在背上,把自己武装成一个“艺术青年”。

  泰山对我有种天生的魅力,这可能来自姥姥那里。姥姥家在济宁,外祖父在京做武官,解甲后还乡,泰山是常去游玩的地方。姥姥好读书,常对我讲到泰 山的景物和传说。那时家中还有几张挺大的“蛋白”照片,上面是 1922 年外祖父与康有为结伴游泰山的情景。照片里母亲那年5岁,还是一个梳着一双抓的活泼好看的小姑娘。背景的山水已叫我领略到五岳之宗的博大与尊贵。

  记得那次在泰安下了车,隔着一大片山野就是泰山。远看就像谁用巨笔蘸着绿色、蓝色、混着墨色在眼前天幕上涂出一片屏障似的崇山峻岭。待走进山 里,层层叠叠,幽敻深邃,蜿蜒的石径把我带进各种优美的景色里。那时没有相机,我掏出小本子东画西画,不知不觉就与溥先生和几个师兄弟都跑散了。

  那次,我们好像是坐着夜车由天津来到泰安的,火车很慢,中间经过许多小站。德州站的记忆很深,车到站一停,没见月台上的小贩,就见一只只焦黄、 油亮、喷着香味的烧鸡给一张张纸托进车窗。当然,我们没有钱买烧鸡吃,我口袋里仅有的30块钱有一半还是向妻子(那时是女朋友)借的呢 ; 我只能在山脚下买些煮鸡蛋和大饼塞进背包,带到山上吃。我还记得坐在经石峪刻满经文的石头上,一边吃大饼卷鸡蛋,一边趴下来喝着冰凉的溪水,一边看着那些 刻在石头上巨大而神奇的字。还记得一脚踩空,掉到一个很大的草木丛生的石头缝里,半天才爬出来。我想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在这陌生的山上走着走着,就走入姥姥讲过的泰山故事里。比方斗母宫,它真像姥姥讲的是座尼姑庵。里里外外收拾得幽雅洁静,松影竹影处处可见,坐 在回廊上可以听见隐藏在深谷里层层绿树下边的泉响。还有一种刚刚砍伐的碧绿的竹杖修长挺直,十分可爱。姥姥多次提到斗母宫的青竹杖,可惜姥姥已不在世,不 然我一定会带给她一根。

  再有便是回马岭。姥姥当年对我说:“登泰山到回马岭,山势变得陡峭,骑马上不去,所以叫回马岭。你外祖父属马,当年到这里不肯再登,没过两年人就没了。你也属马,将来要是到回马岭一定要上去。 ”于是那次穿过回马岭的石头牌坊时,是一口气跑上去的。

  我一路上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写生。我在山里写生时,完全不知上边的山还有多高路有多长,到了中天门,见溥佐先生已经到达,坐在道边一家店前边喝茶 歇憩边等候我们,待人会齐一同登朝阳洞,上十八盘。那个时代,没有旅游,上山多是求神拜佛的香客 ; 种种风物传说都是从山民嘴里说出来的,也都是山民深信不疑的。我在小店里买到一本乾隆年间刊印的线装小书《泰山道里记》,版味十足,软软厚厚的一卷拿在手 里很舒服,低头看看书中记载的古时的泰山风物,抬头瞧瞧眼前的景物,对照古今,颇有情味。那时没有真正的旅游业,这是惟一的一本堪作导游的小书了。我也不 知道山上小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古老的书卖。比起当今已陷入旅游市场里被疯狂“发掘”和“弘扬”的泰山,那时才是真正的原生态。这一次种种感受与见闻都被我记 录在后来所写文章《十八盘图题记》《泰山题刻记》《挑山工》和《傲徕峰的启示》中了。

  那次登山还很浪漫。在十八盘中间有个小小的方形的琉璃瓦顶的古屋,名唤“对松亭”,里边空无一物,只有粉墙。溥佐先生忽然来了兴致,拿出笔墨在墙上画起画来,我们几个师兄弟也跟着在壁上“涂鸦”,我还题了一首诗在壁上 :

  已克十万八千阶,

  天门犹在半天中。

  好汉不做回步计,

  直上苍穹索清风。

  现在读来,犹感那时年少,血气贲张,心有豪情。

  诗中“清风”二字,源自李白《游泰山诗》中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待登上南天门,还真的使出全身的气力来,呼啸一声,然而天门四外寥廓,没有回音,声音刚喊出口,便即刻消失在空气里。

  那次登岱还识得一群特殊的人就是挑山工。一个人,全凭肩膀和腰腿的力气,再加一根扁担,挑上百斤的货物,从山底登着高高的台阶,一直挑到高在云端的山顶。而且,天天如此。这是一群怎样的人?

  虽然我和他们不曾交流,甚至由于他们低头挑货行路,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但是他们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20年后我写《挑山工》的缘起。

  至于那次写生收获最大的,乃是对我所学习的宋代北宗山水的技法有了深切的认识。泰山岩石的苍劲、雄浑,以及刀刻斧砍般的肌理都使我找到了宋人范宽、董源、李唐和马远的北宗技法(大斧劈皴和钉头鼠尾皴)的生命印证。泰山的大气更注入了我“胸中的丘壑” 。

  头次登岱,目的在于绘画,收获却何止于绘画?

  山中半月记

  1976 年春天我在天津工艺美术工人大学教书,学员都是各个工艺美术厂的美术设计。我任教国画山水和绘画史,一天我和教授工笔花鸟画的周俊鹤老师商量,决定带着学 生去山东上写生课。我们计划由周老师先带着学生去鲁南的牡丹之乡菏泽上写生花卉课,同时我到泰山采景,等候学生画完牡丹来泰山,接着上写生山水课。我去过 泰山,知道中天门一带下为快活三里,上为云步桥、御帐坪、五大夫松和朝阳洞,此处山重水复,怪石嶙峋,林木葳蕤,景象多变,十分适合写生。所以我这次进山 后便径直上山,直抵中天门住下来。中天门位居山腰,正好是上山路程的一半,因而是香客、游者和挑山工的歇脚处。自然就有几家小饭铺、茶摊和客店。也有一些 世居在此的山民,这些山民住着一种就地取材的泥石小屋,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大树横斜的山坡上。我下榻的是一座大队建造的两层砖砌的小旅舍,正好可以作为过 几天从菏泽来写生的学生们的住房。

  在等候学生的那几天,一边在山中写生,一边采景备课。这便以中天门为圆心,往山上山下山前山后赏寻景色,探幽寻奇,捕捉好的画境。每到一处,见 到一奇松、一怪石、一古寺、一先人题刻,不但驻足观赏,还要向山民寻问其中的典故。山民一说,原来处处皆有动听的传说。比方经石峪那一大片刻在光光的山石 上的大字经文。山民说这是唐僧取经路过这里时,猪八戒身笨腿拙,一脚踩滑栽倒,把肩挑的经文掉在溪水中。唐僧气得火冒三丈。孙猴出主意,将湿淋淋的经文纸 一张张揭开,放在石头上晒,待晒干揭下来时,经文竟在石头上留下了这神奇又深凹的字迹。由此叫我得知泰山人文的深厚。

  记得一次随同盘道转来转去,见一古庙,庙门紧锁,翻墙而入,院内大树垂下的古藤有如巨帘,拨开沉重的藤条,却见庙内异常肃穆冷寂,仔细看,殿内塑像东倒西歪,全被打翻,应是“文革”初之所为,然而一种历史的苍凉令我战栗。我没相机,只能用画笔将它记下来。

  那时,山上没电话,我与菏泽方面周老师的联系只能依靠信件。信写好,托付给挑山工带下去,扔进泰安的邮筒 ; 菏泽方面的信到了,也都是由挑山工带上来。从信中得知在菏泽画牡丹的学生受困于连日的大雨,不能按时过来。我就安心在山上画画、等候,由此便与挑山工有了 进一步的接触。

  这些汉子虽然大多沉默寡言,却如这大山一样淳朴、真实、踏实和可信。在他们几乎永远重复着的缓缓而吃力的动作中,我读出一种持久、坚韧与非凡的 意志。后来我写散文《挑山工》中那个黑黝黝、穿红背心的汉子,就是这次在山里遇到的。比起别的挑山工,他好像稍稍活泼一些,与我有一些无言的交流,也给我 一种惟挑山工才能给予的启示。

  在我当年写生的速写本中,还能看到挑山工的影子呢。

  在山里爬上爬下时,我还常常会碰到一间摧毁的小庙,或遗弃在山坡上砸碎的碑石的碎块,碎块上的文字还有寺庙和一些建筑的名字。这些都是“文革” 暴力的遗物,现在想,“文革”对泰山的破坏应是历史上最为暴烈与惨重的。南天门门楼后边的那座关帝庙像被炸掉似的,只剩下断壁残垣,惟有一块嵌墙的石碑上 线刻的关公画像完好地幸存着,线条精美而流畅,叫我十分痛惜和珍爱。我磨墨展纸,费了很大的劲,把它拓了下来。成为我那次登岱一个“重大”的收获。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留在记忆里。一天写生回来,天色已晚,见到中天门石坊下坐着两位老年妇女,一看就知是到山顶碧霞祠还愿,下山到了这里时,天 黑路黑,无法到山下边了。可她们是穷人,没钱住店。四月的山里夜间很冷,总不能叫她们在这儿坐一夜。我在这里的小旅店已住多日,与管理员混熟了,有时晚上 还一起喝酒聊天,便去与旅店的管理员说能不能帮助一下这两位老人。山里的人都很厚道,同意两位老妇在旅店里免费住一宿。第二天两老妇走时,对我吭吭半天, 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知道她们想说“谢”字却说不出来,但这个说不出来的“谢”字比说出来的“谢”字大得多。她们便从山边折一枝鲜黄的迎春给了我。这礼物带 不回来,却叫我记得山里人的情真意切与淳朴可爱。

  我还记得那天站在中天门的山口,等着学生们到来的情景。那条上来的山道特别陡。我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忽听一片连喊带叫、爬山爬得个个红头涨脸的年轻人从下边上来了。

  我和学生们在山里画了5天,下山时,还有一件事印象很深——我遇到一个女挑山工。我问过许多人,包括泰山的人都说没见过女挑山工,却叫我遇到了。

  我住在中天门这半个月里,捡到几块好看的泰山石。泰山石很重,但这种泰山特有的石头绿底白花,很特别,便决心带回去。我把石头塞进背包。离开中天门时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能背回去,可是才走过快活三里就肩酸腿软,力气不济。

  这时,见到道边树下站着一个30多岁女子,方脸宽肩,模样憨厚,脸蛋红红,眼睛很亮,手执一根扁担,上边缠着绳子。她问我要不要她来挑。我说你 挑不动,她笑了笑上来把我的背包行囊挑起来,说也没说便向山下走去。她走起来生龙活虎,扁担随着步伐一颤一颤很带劲,而且一直走在我前头。待到泰安车站, 我离她至少半里远。她把我的东西撂在地上,使块毛巾擦汗,脸儿似乎更红。她只找我要四角钱,我说 :“我这包里有石头,太重了,给你五角吧。”她笑着说 :“俺知道是石头。”那笑,好像笑话我自己喜欢石头却叫别人受累,使我挺尴尬。

  我带回很多写生稿回来。然而四个月后唐山大地震,我家房倒屋塌,画稿损失大半。第一次登岱的画稿多半毁于“文革”抄家,第二次登岱的画稿大半毁 于地震。也正为此,两次劫后幸存的几页泰山画稿,一直被我视如昔日的老照片珍藏着 ;还有那本古版的《泰山道里记》,时不时拿出来翻翻。

  寻访“最后一代的挑山工”

  这次登岱纯粹是为了挑山工。

  都是缘自挑山工日渐减少的讯息一次次传来。还有一次与一位刚刚游过泰山的朋友聊天,当我向他询问关于挑山工的见闻时,他竟然说 :“挑山工?没有见到挑山工呀。 ”

  于是抢在今年入九之前赶往泰山,寻访“最后一代挑山工”。这次事先的工作准备得好,联系到两位真正的“老泰山”。一位是中天门索道运营的负责人 葛遵瑞。当年他主持泰山索道修建时,所有重型钢铁构件都是挑山工连背带抬搬上去的,这位负责人对挑山工知之甚深。一位是学者型泰山管理者刘慧,他有过几部 关于泰山历史文化的研究著作,学术功底相当不错,还身兼泰山文博研究员。这两位老泰山为我的安排很专业。分三步,先在山下对两位老挑山工做口述,再到中天 门路上去看“泰山中天门货运站”,从那里也可了解到当今挑山工的一些生活状况。最后到中天门对另两位正在“当职”的中年挑山工做口述调查。

  这样的安排既全面又有层次,能使我不长时间便能抓住我所关心问题的要害。我真要感谢这两位长期工作在山上的主人。

  我的口述调查很顺利,也很充分。我已将这次登岱最重要的内容写在长篇的《泰山挑山工口述史》中了。

  口述完成后,天色尚好,幸运的是天气不冷。西斜的太阳照在苍老嶙峋的山岩上发红发暖,山谷一些松柏依旧苍翠。如果只盯着这松柏看,就像还在夏日 里。我想既然人在山中不能不到山顶,可是如今我腿脚的力量不比年轻时,已经爬不动十八盘了,便乘缆车到南天门,一路景物都在不断与记忆重合,无论是天门左 边巨石那“果然似我”四个豪气张扬的题刻,还是关帝庙前那块嵌墙的珍罕的石刻关公像,都是50年前打动我的,至今未忘,再次看到,如见故人般的亲切。

  在天街一侧,头一次看到我题写的石刻泉名“万福泉”,亦亲切,又欣然。我拉着妻子在这个地方留个影——我喜欢这个泉名 :万福,这两个字可以把你对所有事情美好的祈望都放在里边。

  然而,我还是更留意挑山工的生态。此次在山上,不论从南天门向十八盘俯望,还是站在岱宗坊前向天街仰望,竟然未见一位挑山工。是由于他们晌后收 工了,还是真的已然日渐稀少?一种忧虑和苍凉感袭上心头。这正是这些年来那种抢救中华文化常有的情感,竟然已经落到挑山工的身上。谁与我有此同样的感受? 于是我和泰山博物馆馆长刘慧谈论到建立“泰山博物馆”的话题了。

  说到博物馆里的文物,刘慧对我说,他给我找到一件挑山工的文物——一根真正挑山工使用过的扁担。这扁担就是我头天的口述对象老挑山工宋庆明的,他使用了一辈子,决定送给我作为纪念。

  我和刘慧都喜欢做博物馆,好似天性能从历史的证物中感受历史的真切。同时,感受到刘慧动人的心意,还有老挑山工朴实的情意。

  我已经将这两端带着铁尖、几十年里磨得光溜溜的扁担立在我的书房的一角。它不是一个过去生活的遗物,而是一个昂然、苍劲又珍贵的历史生命。凡历史的生命都是永恒的。

  临行时,我送给泰山管委会一幅字,以表达我对泰山几乎一生的敬意 :

  岱宗立天地,

  由来万古尊。

  称雄不称霸,

  乃我中华魂。

    (摘自《泰山挑山工纪事》(彩色珍藏本),作家出版社 2014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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