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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30日13:49 来源:中国民族报 杨文福(侗族)

  小时候,乡村里没有手表也没有钟,人们煮饭吃饭都看太阳。太阳当头吃早饭,太阳落山吃晚饭。

  那时候,我们一天都盼着那两餐饭。吃饭时,刚舀到碗里的饭热气腾腾,烫得不能入口。为了让饭马上凉下来,好快些吃到咕咕叫的肚子里,我们兄弟会捧住碗,对着饭“扑扑”地使劲吹气。爷爷见了,总会大声阻止我们:“不要吹!我们一辈子追它都追不上,你们一吹,它们就跑得更快了。”

  饭也会跑?爷爷的话吓了我们一跳。我们马上停下,傻傻地看着饭碗上不断升起又不见了的饭气儿,好像它们是饭从碗里伸出的脚,正悄悄地往外面跑。于是,我们又张大嘴巴,让那些饭气儿统统跑进我们的肚子里。

  爷爷没有文化,不知道“人”字就是由人迈开的两只脚组成的。因为有了这两只脚,人的一生就总是走在路上,总是在不断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贫寒的人追求温饱,温饱的人追求名利。爷爷的一生只追求能吃上饱饭。一辈子在饥寒线上挣扎,对饭的感情,爷爷体会最深。

  爷爷只有兄弟二人。他的父亲是一个小木匠,除了那点粗糙的木工活,别的什么也不会,连耕种田地这样简单的活儿都不会。不能种粮食,又没万贯家产可坐吃,一家人跟着这样的当家人生活,困窘可想而知。

  五荒六月,年幼的爷爷曾到附近堡上讨过饭,小小年纪就开始了他一生中对饭的追求。因为讨饭,他不止一次被富人家的狗追咬。稍稍长大一些,爷爷不再讨饭,他砍柴换米,凭自己的劳动找饭吃。由于人小,柴挑得不多,两挑柴只换得一碗米。

  有时候,爷爷的母亲到附近几个堡上帮人舂米,爷爷也会跟着去,除了帮助母亲舂米,有时候也可以意外地得到一些冷饭吃。

  原始的乡村舂米有点像在跑步机上活动,不同的是,在跑步机上是全身运动,而舂米是在原地,用一只脚踩在碓杆的尾巴上,凭着向下的力量和自身的重量,将沉重的碓杆高高地踩起又让它落下,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如果人小,力量不足以让碓杆抬起来,就得用两个人。实在没有两个人,就得捡几块石头背在背上,来增加自己的重量。有时为了惯性省力,人与碓杆的起落会快一些,“哐当哐当”的声音连续不断。左脚酸痛了换右脚,右脚酸痛了换左脚。碓窝里的谷子在这不断响起的“哐当”声中矮下去,慢慢地变成米和糠。

  人在后面,粮食就在前边,整个舂米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追逐粮食的过程,那当中的辛劳和汗水,付出与希望都在。

  每次吃饭,爷爷都吃得很小心,不让碗里的饭跑到外面去。他总是叮嘱我们,不要掉饭,有时还会用天上的雷公来吓唬我们。饭后,他总要带着我们兄弟将地上的饭粒捡起来,才准扫地。捡饭时他还告诉我们,饭是金贵东西,你喜欢它,爱惜它,它才会跟着你。

  爷爷还跟我们兄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去田里摘禾,禾苋(穗)大的才要,小的丢在田里。他在前面走,总听到后面有一个声音反复说:“苋子细,米大颗,五荒六月你找我。”摘禾的人听了,觉得有道理,又回头把所有的禾苋都收了,家里因此多了不少粮食。第二年干旱,他果然顺利地度过了荒年。

  “勤谨勤谨,衣饭铁稳。”记得每次说完故事,爷爷都会这么对我们兄弟说。这是爷爷一生追饭的总结,也是他留给我们的财富。

  早在二十多年前,爷爷就已停下了自己一生追饭的脚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阳间苦累了一辈子,到阴间享清福去了。记得在弥留之际,爷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都苦累了一辈子,还不放过我?你就让我快点走吧!”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家伙紧紧抓着爷爷的命不放手,爷爷在哀求他。爷爷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脸色十分平静,好像前面真有一件美好的事情在等着他。

  爷爷走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 

  我不知道爷爷在那边是否有福可享,也不知道在那边,是否还要努力劳动才能追到一口饭吃。我很想对爷爷说,那个“人”字既然由我们迈开的两条腿组成,那么无论在哪里,都不可能停下来。贫寒的人追求温饱,温饱的人追求名利,而名利到手了,又还有新的诱惑在前面。当然,也许有人追求了一辈子也难以实现自己的第一个愿望,就像我的爷爷。  

  爷爷辛苦一生,只为追口饭吃。而今天的我们,似乎已经跑到饭的前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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