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灿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22日14:55 来源：加拿大 林楠

一

　　聚光灯亮了。紫红色的绒幕给剧院骤添温馨和期待，报幕员退去后大幕开启，歌唱家款步走向舞台中央。在演员温暖的笑容中，钢琴奏响《喜悦 欢腾》的前奏。这是一首被公认为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最辉煌的声乐杰作. 这首作品的地位在于它几乎可以炫耀女高音所有高超的演唱技巧。不仅是因为颤音和华彩乐句在作品中多次出现，甚至可以说它是被历代音乐专家一致推崇的女高音标牌性曲目，是巴洛克时期和古典时期声乐技巧和难度的最高标志。因此，不是每位歌唱家轻易敢碰的。演员一旦演唱了这首作品，打个比方，太平洋都搏击了，小沟小汊算什么？

　　剧场静悄悄。明亮清沏的女高音牵引着观众的心，在剧场穹顶回旋流转。演唱者轻松自如地跨越三个声区。熨贴着歌唱家的神彩，观众的心灵梦幻般翔入云端……

　　《喜悦 欢腾》深含赞美、庆祝的意蕴。情绪激昂，音域开阔。不少音乐会的导演和舞台艺术总监在编排节目单时，喜欢把它放在最后收场，寄望让观众把余韵带出剧场，带到回家的路上。也有排在开头的，让它震场，把情绪提起来。这场音乐会即是。这其实并不是一场普通的音乐会，而是加拿大著名的温哥华VCC 音乐学院声乐系本科毕业生李光瑜的毕业汇报演出。考官---音乐学院三位资深教授和李光瑜的主课老师，就坐在观众席中。

二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是 “量化”过的，预先撂在那儿。让你了然，让你明确，让你掂量，让你纠结，让你想望……。“立标杆”，早已成了历代选贤度才以及判定优劣的不二法则。

　　美国男子理查德·福斯贝里(RICHARD FOSBURY)，在1968年墨西哥城举行的第19届奥运会上，以他自已独创的背越式过杆姿势跳过了2.24米的高度，打破了当时的奥运会纪录。

　　2.24米这个高度和背越式这个姿势，己经成为一个历史的特殊标识，镂刻在人类文明记忆的底片上。

　　看另一个“标杆”：这里列出的，是VCC音乐学院声乐系(差不多应该是所有音乐学院声乐系)对本科生毕业的硬性要求：

　　1.演唱曲目要涵盖巴洛克时期，古典时期，浪漫主义时期和当代、现代经典；

　　2.要以亨德尔，莫扎特，勃拉姆斯，门德尔松，福雷，雷哈尔，德沃夏克，普契尼等大师级音乐家创作的艺术歌曲和歌剧咏叹调为主；

　　所选曲目的难度，要达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表演系和教师考级的标准；

　　3.演唱使用语言要依据原作而定，英文，意大利文，徳文，法文，拉丁文等，是不可或缺的。

　　据此要求，李光瑜毕业汇报演出节目单上的部分选曲内容是这样列出的：

　　“Exsulatate”，"阿利路亚"  莫扎特

　　“Vilja的歌”选自法国作曲家雷哈尔的歌剧“风流寡妇”

　　“鞭打我吧”选自莫扎特的意大利语歌剧“唐璜”

　　二重唱“花”选自德利布斯的法国歌剧《洛蒂的婚礼》中拉克美的唱段× 

　　“让我们牵手”选选自莫扎特的意大利语歌剧“唐璜”

　　“亲爱的爸爸”选自普契尼歌剧“贾尼·斯奇奇”

　　5。。女高音音域： 两个半八度到HIGH--C

　　Exsulatate”，莫扎特

　　…………

　　李光瑜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方方面面，她都顾及到了。

　　重唱是音乐学院的重点课程，是按多声音乐逻辑和情节发展需要，通过“和声”与“对位”技巧加以组合的一种音乐表现形式。参与者须在“重唱”过程中，清醒地建立“总谱”观念并随时知道在乐曲起伏交插、回旋跌宕的流淌中，自己的声音在什么位置。这可不是列队行进，前后照应把膀子甩齐就行了。这要音乐灵感。要在流云般显现的三度、四度、五度谐音的对位关系中，与两人、三人或四人、六人协调共鸣，唱出迷人的和声效果。学习过程中，发现这种练习非常不容易。聪慧的李光瑜深知，生活经验也告诉她，最难的地方往往最能出彩。好了，她拣难度最高的选了几首。心里窃笑，像瓜地买西瓜，咱挑大个的。

　　其中一首：二重唱：《花》。选自贡迪尔编剧、德利布斯谱曲的法国著名歌剧《洛蒂的婚礼》。是女主角拉克美唱段中最富情感深度的一首。这首二重唱也是世界级音乐会最常见的曲目。

　　另一首是三重唱“愿你们平安”。选自莫扎特的意大利语歌剧《女人皆如此》。此剧为莫扎特谱曲的著名轻歌剧，剧本由洛兰佐·达·彭特(Lorenzo da Ponte)撰写。两位大师成功合作了《女人皆如此》、《唐·乔望尼》和《费加洛的婚礼》三部歌剧。其中，《女人皆如此》是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EmperorJoseph II)建议创作的，勘称“御点”之作。

　　三重喝“愿你们平安”在第二幕结朿前的高潮中辉煌出现。

　　导师在欧洲有十几年歌剧院的表演实践经验， 曾在《茶花女》中伴演过薇奥列塔。她的课对学生演唱歌剧选曲时的表演，要求很高，很挑剔。 针对老师对“表演”的要求，李光瑜选了“Vilja的歌”。这是选自法国作曲家雷哈尔的歌剧“风流寡妇”中流传最广的的一首戏剧女高音作品。

　　李光瑜在这首曲目的表演中，充分展示了她天才的表演技艺，神情大度自然，眼神顾盼流漓，她将这位有魅力、有主见、又有能力的女主角在男人世界中的巧妙周旋，演绎得淋漓至极。李光瑜精彩的发挥，让Marisa这位挑剔的老师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这么说吧，你立下的“标杆”是一米五，我李光瑜是铆着一米七的力气站在那儿等候点名的。

　　汇报演出犹如论文答辩。这位面对毕业的声乐系学员正在跨越的就是这样一个超高且超然的“标杆”。

　　在骤雨般的掌声中，在鲜花拥上台口的热烈中，晚会结朿。毕业演出园满成功。李光瑜以高分顺利通过毕业考试。

　　此时此刻，这位加拿大华裔移民，以其优雅的人生姿态，穿越剧院的穹顶，在苍宇中，划了一个美丽耀眼的弧。

　　西方现代社会，一个学声乐的学生在音乐学院毕业，是一件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李光瑜有什么特别特殊？有。既特别又特殊。这件看似平常的小事，足可让人闻之恸容。让我们走进她的人生故事。

三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甚至更前更前，华裔移民像组合推进的电影镜头，一波接着一波，拥向这块充满活力的新大陆，那气势，犹如跃动的太平洋骤然激起冲天的浪花。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坻岸者。

　　移民前李光瑜的人生，用贝多芬钢琴小品《献给艾丽斯》的温暖格调作比，最恰当不过。明朗、欢乐的情绪始终是她人生的主调。间忽也参杂一些孩子气的、或并非孩子气的烦恼。像乐曲中色彩暗淡的低声部。李光瑜的成长，可以说也是由两个对比性的乐段回旋构成。

　　1966年，她出生在中国长春市。解放前父母开了两年半私人诊所。相信，四十多岁以上的中国人都明白，那个年代，政治理念崇尚贫穷，一旦拥有了一定数额的“私有财产”，那就等于沾上了百祸万劫之源，一辈子摆不脱，洗不清。

　　政策规定，私营者开业满三年的，成分是资本家。 她家的时间不满三年。因此，定为自由职业者。资本家， 自由职业者，天地之差。资本家，是革命的对象。自由职业者，勉强可算是革命主体群众的边缘人物，不站在革命的风口浪尖上。

　　自由职业者的成分加上无党无派， 父亲在中国的历届运动中都没有受到冲击。这实在是难得的幸运。回过头来想，那个年代，干部的心还算纯朴。定成分这事搁在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什么政策不政策，“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稍有不服，拳打脚踢。倘若搁在现在，这“只差半年”就玄之乎了，主管方得反复“研究研究”。你须来个脑筋急转弯，数数人数多少，排排官位大小，赶紧想办法把钱备齐。

　　家庭的平安稳定自然就惠及孩子。兄弟姐妹生长在一个平静的、有文化氛围的环境里， 父母竭尽全力支持孩子们发展自己的才智。大哥爱好文学， 父母就给他买书。让他从小就大量涉猎古今中外各类名著，这位过目不忘，会讲故事的大哥，对李光瑜影响极大。大哥读过的书，李光瑜一本不落全部读过。美妙的世界，在小姑娘童年的幻想中，一一展开。

　　读书以外，李光瑜喜欢唱歌，跳舞，也喜欢乐器。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小独唱演员， 还在中国吉林省电视台少儿合唱团担任过领唱和朗诵. 父母给她买了月琴，二胡和手风琴，还给她请了辅导老师。

　　当年，文艺界有不少人问过她想不想去考艺术学校，省歌舞团，省电视台或者是长春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这之中的每一个选择，都在姑娘心海里，升起一面面七彩的风帆，令她遐想……

　　孩子实在太优秀了，有关方面还找到家里做工作，希望说服父母答应这位有艺术天赋的漂亮姑娘能从事文艺工作。

　　热情迎送一次次善意的归劝，倾心聆听一次次动情的启发，可老人自已却没有心动。两位自由职业者，在女儿人生前途的设计上，却不肯给孩子留下选择的自由。最终还是坚持让女儿考大学。学跟自已同样的专业---理工科。

　　李光瑜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学电子工程系. 班上有30多个男生，6名女生。可能是父母的基因遗传，在李光瑜身上，文艺才华并没有排斥她对电子工程知识的接纳，什么电路呀，系统呀，电磁场与微波技术以及数字信号处理呀……等等这些枯噪无味的玩艺儿，学起来一点儿都没觉得费力， 成绩一路领先。学习上的轻松，让这位颇有艺术天赋的姑娘，把精力和热情差不多都用在了教唱歌，组织歌咏比赛，充当晚会主持人，负责举办年终全校文艺会演和各系之间的节目较量……等业余文娱活动上面了。

　　大学三年，李光瑜一直担任系里的文艺部长，1982年，李光瑜终以自己出色的舞台形象赢得声望，在几度遴选后，被定为全市大学生文艺会演的总主持人。李光瑜的名望和影响力直线上升。

　　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北京工业大的研究生院，读硕士，当助教，当讲师。干得风风火火. 吉林大学青年教师讲课比赛，李光瑜赢得了全校第二名。出出入入总带着文艺“范儿”的李光瑜特别受到老师和同学的拥戴。 她主持文艺演出活动的照片刋登在中国青年报。那年月，上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下就火了，李光瑜成了校内校外的大名人。

　　家庭的熏陶，平时的积累，其学养、素养，生活热情，对艺术的感悟，对大自然的欣赏……这一切，塑造了李光瑜超乎寻常的风度和气质。这种风度和气质，在平时，在教室讲课，在舞台上演唱、在报幕的追光灯下，常常会不经意地从眼神、从动作、从各种姿态中显现出来。那是一种何等的优雅之美，大度之美，豪气之美，宁静之美，高贵之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一切美好的想望正在悄悄萌动。生活需要美来点缀，人的情绪需要美来添充。中国人身边的一切一切，都在期待美。

　　李光瑜成了吉林大学乃至全市青年人心中的偶像，成了年轻老师和高年级男生们心仪的、暗恋的对象。成了大学校园内一抹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彩霓。与此同时，各种机会更接踵而至。省市电视台，外省市电视台，包括中央电视台专栏节目组，都想要李光瑜加盟。李光瑜心旌摇曳，再一度沉浸在美好的遐思中。为她如此的幸运，歺桌上全家人雀跃，欢声笑语潮起潮涌。父亲低着头，一锤定音：好好当你的大学老师。

　　当老师就当老师。李光瑜想，当就当出个名堂。她暗中早有试验，让艺术美渗透在教学和校园生活的每一个环节，通过丰富多彩的课外艺术活动，增强学生的美感体验，培养学生欣赏美和创造美的能力。这对学生学习成绩的提高有奇效。她定了个三年规划。三年后有个美妙的预期，她暂时保密。

　　不管怎么说，她实在是太幸运了。生活机遇在李光瑜面前，铺展开一条又一条七彩云霞般无比瑰丽的坦途，就待你往前迈吧。

　　一帆风顺中，有时也会有浪涛激越。那已是八十年代后期，与无数个青年学子一样，丈夫也在黙黙地做着出国留学的准备。加拿大西门菲莎大学研究生院录取了他。

　　李光瑜晴转多云的心头上，隐隐地缭绕着《献给艾丽斯》婑婉的、带着泪痕的低声部旋律……新的决择严酷地摆在她的面前。新筑的爱巢，大学老师，前途无量的教职生涯，三年规划实现后的辉煌……这些都是巨大的诱惑。艺术型理性思维的李光瑜，毅然选择了放弃，一切从头开始。

　　通过温哥华国际机场海关时，李光瑜口袋里只揣着40加币。中国人常说的一个词“下海”。有家，有家人，有社会低保。下海也淹不死。李光瑜们才是真正的下海。拎了一把雨伞就跳飞机了。

　　幸亏丈夫先来，李光瑜还有条件可以跟别人合租一间地下室(温哥华的地下室装修得都不错)，房东给她介绍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的法国餐馆做帮厨，李光瑜得到星期六的机会。一个月工作4天，房租和伙食费够了。第一天上班，还是在中国的感觉。她端着歺盘往前走，心思有些模模湖湖，以为还是大学课堂。以为还能听到亲切的“老师好”。“眼前怎么不是我的学生呀！”眼泪刷地流下来……

　　破釜沉舟，李光瑜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豁出生了。边工作边练英语。用一年时间读了英文十班，十一班和十二班。用三年时间读完了计算机软件学位。

　　求学期间她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打工赚钱，抓住一切机会，了解加拿大社会。

　　人生际遇中的事情有时很怪。超逻辑维度的鄙视，有时恰恰会变为正能量。李光瑜特别要感谢这些人给她带来的沏骨的激励---

　　曾经的一位房东说：“你们广东话都不行，在温哥华是混不好的。”

　　女儿要从中国飞过来跟父母团聚，两口子不想让年幼的孩子住地下室。咬紧牙关去买房。到律师那里办过户手续时，律师头都不肯抬。丢下一句话：“像你们这样中国大陆来的，还买什么房子，带着孩子去做住家的保姆就挺好了。”

　　李光瑜又一次得到激励。

　　…………

　　哲学家说：“当机会到来时，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李光瑜恰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曾在一家公司实习。那时她已获得计算机软件学位。这家公司正好在开发房地产互联网应用软件。公司使用的界面语言和数据库软件，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接触这项业务，为她找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之后，她先后工作过的三家公司，都是开发互联网应用软件的。正与她所学对口。

　　其中，ROBERT公司由于李光瑜的加盟和卓越的软件技术支持，结结实实抓住了一个大商机，公司由此腾达。ROBERT以破格涨工资，作为对她杰出贡献的奖赏。老板大赞“中国人了不起，了不起，非常了不起！”

　　那位房东没有料到，不会讲粤语的李光瑜，用她娴熟的英语混好了，而且混得相当的好；那位律师也没有料到，不肯当住家保姆的李光瑜，不仅买了一套房，由此还大长了买房的兴致，一连买了、并出手了数套房。还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李光瑜对他们的感谢，却是真诚的。

四

　　童年、青少年时期的理想和志向，会魂牵梦绕于人的一生。但也只能是给人带来瞬间美好的回忆和遐想。竟然有一个例外，李光瑜，要还愿，要追回当年的梦想。她真的这么做了。报考了温哥华VCC音乐学院声乐系。不仅考取了，还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特殊又特别的地方在于，她入学时，已过了“不惑”之年。她比同年级同学的年令足足高出一倍多。有过困惑，有过徘徊，有过烦躁，有过挣扎。当然，最主要的是激动，是喜悦。她终究圆了梦，到达了她一心想追求的人生目标。

　　毕业后，李光瑜组建了卡林卡之声合唱团。现有注册团员30余人。训练、辅导、选曲、编配、指挥，均由她一人承担。她的合唱团，活跃于温哥华，特别是华人小区，深得观众的喜爱。

　　李光瑜，这个自由职业者的女儿，在异国他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精神自由。

　　人们还记着这样一个场景：在一次演出最后，台上台下灯光齐明，李光瑜带着合唱团全体向观众谢幕。在鲜花的簇拥下，她说了这样一段话：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音乐会就要结朿了。音乐可以洗涤人的灵魂，改变人的情绪，塑造人的精神，甚至可以说，音乐是可以改变人生的。愿您的生活，永远由音乐伴随。

　　她的话，赢得全场长时间热烈的掌声。

　　是的，李光瑜诗意的精神追求，带着空灵的洒脱。在音乐旋律的浮漾中，升腾，升腾……有如一朿缤纷的礼花，在高空绽开，旋即凝成一抹云端的灿然，点缀着苍穹，也点缀着她的人生。

　　(2013/8 初稿  2013/11改定  刋于美国《红杉林》(2014年夏季号_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