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羊年两记

金闻/CFP

王路宪/东方IC

　　羊年说羊

　　虎年说虎，马年说马，羊年似乎就得说羊。羊年可以不说羊吗？当然也可以，可是羊年不说羊，如何应景呢？任何媒体都似乎无兴趣，在应该说羊的年头却说虎，说马，或者说老鼠、猴子、兔子及其他。

　　于是，乖乖地，还是从羊讲起为好。我想到羊总被人认为是一种温顺可怜的动物，鸡斗狗吠骡马犟，遑论虎族了。相关羊的小说、故事和散文，羊总是弱势，善念，良莠不分，混沌难堪，乃至认敌为友。我小时候却意外见过一起羊与狗斗，印象深刻。那大约是小学三四年级，一个周末秋日的上午，我渴望母亲去当街赶集回来，带回鸡脚枣(拐枣)、渣梨(一种煮熟的小梨子)等老表的家产，也不知是母亲的疏忽，还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总之，母亲的一只腰子型竹篮里，有南瓜腌菜等干鲜菜蔬，还有几只竹刷把，却是没有一样令我垂涎的零食。

　　怀有赌气的念头，中午草草吃过饭，揣了一把油茶木弹弓，我便一人去了屋后面，马路对面的一个板栗林。林子里常常有麻雀与斑鸠驻足，深秋的板栗林黄叶飘零，地上星落了无数毛刺刺的板栗外壳。忽然几声激烈的狗吠，便见身后窜出两条黄狗，一条矮壮，一条精干。以为冲我而来，当时吓得抱着头，差点尿了，却见它俩从我身边闪电一般冲过去，朝着一棵树下拴着的一只黑山羊围攻。

　　那只黑羊原本卧在树根下，一边懒洋洋地晒太阳，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树边草，见两条凶狗合围，蓦然一惊，先是前肢一跪，再是后肢一弹，倏忽就站立起来。这显然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局，我闪身一棵大树之后，从口袋里拽出弹弓，随时准备助我们羊族兄弟一弹之功！两条狗左右夹击，一边狂吠以壮声威，一边做出俯首、刨地、进发的各种姿势。黑羊开始还向前窜了十来步，很快被逼到树根下，它唯一的倚靠便是大树，全然不晓得我兴许还可以救它一把。精干的狗在它身边窜来窜去，好几次，踩着绳子，黑羊奋力抬头，才能将狗弹开。矮壮的狗从旁窥测，随时准备助阵；不时朝左右张望，是跟人类一样，如有围观者，一场戏弄与凌辱才更为兴趣盎然吗？可怜的黑羊满眼的无助与惶然，嘴鼻里的气息在狗们的吠声间隙里，尤显得软弱无能。忽然，精干的狗冲着黑羊的左胯就下了嘴，刹那间，黑羊一偏头，一支短如食指的犄角毫不犹豫地斜刺了过去。我迄今不能回忆与辨析，精干的狗是被刺到了，刺痛了？还是被黑羊出人(狗)意料的反击吓蒙了，总之是急速退到两三米开外。矮壮的狗不仅没有趋前助阵，反倒被吓得本能地跟着速退。

　　得到鼓舞的黑羊迅速调整站姿，并不断扩大地盘。它原本懦弱的眼里，此刻闪露的是目空一切。它一会儿往左哒哒哒地跑几步，一会儿往右哒哒哒地跑几步，故作稳健而又神情坦然。结伴而来的两只黄狗，虽然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吠叫，徒剩虚张声势的意态。等到我恍然擎起包了硬石头的弹弓，两只狗已然一前一后跑了。

　　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次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抗争的画面，记忆虽然久远，记忆永难磨灭。

　　2013年春末，得机去了一趟新疆，尤值得一提的是去了与阿富汗、巴基斯坦与塔吉克斯坦接壤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一个2.5万平方公里的大县，人口尚不及我在深圳居住的一个居民小区，才3万多人。雪山的巍峨与壮观，远超过了我在西藏与尼泊尔所见。据说塔吉克族是中国唯一的土著白种人，且是雅利安人的一脉，信奉的是伊斯兰什叶派的伊斯玛仪教派。羊是他们的主食，以至于“他们对牲畜特别爱惜，禁止用脚踢或棒打羊、牛等牲畜，不得骑马穿过羊群或接近羊圈，并忌讳羊在产羔时去观看。”塔县雪山环抱，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平均30亩山地才能养活一只牲畜。塔吉克有野生盘羊，盘羊高大，体重可达200公斤。盘羊腿长，这成了它的致命“短板”，因为不能跪食，成年之后，如果不能跟恶劣的生存环境抗争——譬如长期在草料短小的地方呆着，就有够不着青草而饿死的危险。那次与10余个作家、画家骆驼兼步行到大雪山脚下的马尔洋乡，傍晚人困驼乏，到了一个去皮勒村的中途驿站，进去一个膻味扑鼻的大毡房吃面休息。其间，热情的塔吉克人吹鹰笛、跳鹰舞，还牵来一只山羊，先是展示，然后宰杀，以示待客之盛情。那只灰扑扑的山羊双眼澄澈如孩童，一脸无辜似冤家，同行中多有不忍，齐声道，一路累了，不吃了，放了它吧！

　　到底，客人拗不过主人，屋外水声沸腾，羊终究成了釜中之物。未等到羊肉上桌，客人都昏昏睡了。我与同行的乡派出所所长去到屋外，对面是静默的喀喇昆仑山，仰望蟹青色的星空一碧如洗，叶尔羌河的流水砉然有声。

　　忽然胡思乱想：羊斗得过狗，斗得过恶劣的自然，却终究，斗不过人。

　　两个属羊的人

　　国人讲生肖属相，源远流长。追溯起来，不免令人泄气，因为扯到玉帝、太白金星、属相官之类，再加上阿鸡阿狗的故事，那只能当神话看，岂可认真。受传统文化濡染，我却很难不对与自己同属相的人多一份注意。就像对传统节日，如春节、元宵、端午、中秋、重阳……即使再不介意，到了那一天，还是会有一些心头或嘴头的念想与动作。

　　隔着代沟，我对时下年轻人对星座的敏感，一份感慨外加一份佩服——她们竟能对个中或真或假的性格指向与天机蕴含倒背如流，笃信不疑！我可是每每记不住自己的星座，不管这个舶来品包括怎样重大的时乖或命顺。到底是中国人，对自己的属相却永难搞错，而且进一步，对上下同属相的人会多一些注目与留意。

　　想起刚刚过去的一年与两个同属相的朋友的交往，俩人都比我小，一个小一轮的，是凤凰卫视的节目主持人H君。大约七八年前，H君曾来我所在大学做过一次书籍签售，《浪淘沙》文学社长约我主持。早早赶到学校科技楼礼堂，吓了一跳，大堂外早已蜿蜒而成长龙，里面更是人满为患，热气蒸腾。“不懂事”的学生干部居然将四扇门的三扇锁闭，只留一扇进出，那是会出事故的！我赶紧令人全部打开通风。将令刚颁，已有一个女同学昏倒，很快被见义勇为的男同学背了出来。凭我一点浅薄的历练，知道她为明星范震动到晕倒的可能不是太大，更大的可能是没吃早餐导致血糖偏低。果然，递上一块巧克力及一杯热水之后，女同学不药而愈。我急命眼前这位为国际著名时尚杂志《COSMOPOLITAN》的女读者评选为“全台湾最性感男主播”的H君，免费签赠一本自传，头一个送给因眩晕而让大家虚惊一场的女生。

　　此后，我与H君成了不大常见的朋友，在深圳聚吃过两次饭之后，那年大雪灾，他电召我去北京中华世纪坛做了一次对话嘉宾。再后来，他有两次全球新闻连线类节目，嘱助理跟我联系，我都因事忙婉拒了。从此三四年，彼此只在电视里见过。前些月宝安图书馆想请一个知名度大的讲者来提振人气。我想到了H君。多年前，我已经知道他在企事业单位客串主持活动的惊人价码，图书馆乃公益所在，只有薄薄一点酬劳，他会爽约吗？心中忐忑等到约定的那一天，H君如约而至，讲堂一时爆棚。不仅因为他知名度高，确实讲得也好。晚饭期间，他告诉我，今天有个重要活动在西南某市举行，某人(一个部长级要员)请他去主持，他因为先答应了我，告诉某要员不能前往。他还说，他的专长是主持，讲座就是这么一个话题，所以不能多讲，紧接着推荐了一二同事间学术造诣高的，让我留心。

　　一个出镜太多想不高调都难的主持，同时为人做事却如此踏实、重然诺、守诚信。

　　还有一个，也属羊，是某港资驻深企业的部门主管L君。她比H君又小了一轮。一次她们单位有文化活动，请我去解读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傍晚时分，我讲了40分钟左右，之后是员工看电影。L君热心招呼我吃晚饭之余，不停地问话，起初我以为她是想弥补本公司员工羞于提问的现场，后见所提问题，基本都与教育有关，且都是相关基础教育的孩童教育，才知她是想抓住一切机会，解读心中的种种疑惑。我浸润大学岗职逾30年，对象都是大学生或研究生，虽然也有中小学教师前来上继续教育课，对少儿教育却不免夹生。只好请她多读书，她说因为母亲病重到去世那一段，正直年少，学业受到了一些影响；言下不胜憾惜。她恭敬地希望我多给推荐文学类、教育类书刊，还有深圳各类文化讲座，以期深厚。这个举手之劳的助人为乐，我当然愿意，有哪个老师不喜欢好学的学生呢！陆续给她推荐的书刊，她不仅都找来买回阅读，还不时电话或电邮交流心得。再后来，我见她兴趣广泛，举凡文学、舞蹈、摄影、音乐以及主持都喜欢，便请她兼及我策划的一个文化讲坛的主持。她开始有些紧张和生涩，进步却快，颇得到一些主讲嘉宾的佳评。

　　当得到嘉宾称赞之时，她都由衷叹道：“跟着老师主持，对话，学到太多东西了。要早一二十年认识这么多好老师就好了。”有个嘉宾知道她是湘人，给她的笔记本题了唐朝诗人郑谷的诗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L君自此写作都属笔名：潇潇。

　　那次，她听一个嘉宾讲到西藏，讲到藏羚羊的迁徙，回去之后就搜索出环保人士杨欣在《中国国家地理》刊载的旧文：《亲历藏羚羊过公路，青藏铁路藏羚羊无法回避》。电话里她哽咽道：“我真想请长假辞职去西藏、新疆，做一个生态环保志愿者……”

　　南宋诗人杨万里有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未来的世界是向敏于行的人洞开的，在物质主义的滚滚洪流之中，L君聪慧、敏捷而率见性情，我祝福她在有秉持有辨析有理想的人生旅途中走得更远。

　　以上两则，羊年虽然不能免俗地说到羊，意义却又都在羊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