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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西口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15日10:17 来源:加拿大 林楠

  出张家口,我们的吉普车从察哈尔右翼前旗调头,折转驶向晋北大地,沿怀安、罗文皂、阳高、浑源一路南下,进入黄土高原。

  车轮带起黄土地上的尘土,形成一条滚滚蜿蜒的长龙,煞是威武壮观。

  这一次出行,我去探访西口,这个多少次让我梦徊的地方!

  我心中怀着两个期望:找到一处哪管是西口的遗存,让我注视,让我凭吊;找不到也无妨,可以籍这次机会,实现在产生“走西口”的大地上徜徉一回的梦想,身临其境地领悟这个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文化符号。

  《走西口》这出戏人物只有两个:哥哥太春和妹妹玉莲。是唱新婚离别之情的。里面有不少经典唱段——

  玉莲: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手拉住哥哥的手/送哥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把话留/走路你要走大路/大路上人儿多为你解忧愁。

  太春: 玉莲呀玉莲/你(嗨嗨嗨)不要哭/你哭得哥哥心痒麻燥圪抓麻厌/

  心里头好难受。

  山西民歌婉转缠绵,极富抒情叙事功能。加之经常运用甩腔,不经意间就把情绪推向极致,听来让人荡气回肠。

  这儿的人从童年起就唱《走西口》。他们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也唱《走西口》。《走西口》就这样一代一代传到今天。

  《走西口》究竟产生于哪个年代?又何以如此具有艺术生命力?似乎至今还没有哪位戏曲史专家去考究。见到的只是些零零星星的议论。

  我的一位老师是艺术史专家,曾经在课堂上讲到由于连年大旱,民不聊生,不得已才背井离乡走西口。

  这种结论显然与走西口唱词里传达的信息有距离。既然连年大旱民不聊生,怎敢或怎舍得把新婚的妹妹留下饿死?“送哥哥送到大门口”说明家中还有一所不是太小的宅院。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走西口?走西口的脚步最早是从什么时候迈开的?之后,这脚步又迈向何处?

  翻阅历史画卷,与走西口相关的记述隐约可以查到几处。

  《资治通鉴》卷214中称开元28年(公元740年),“西京、东都米斛直钱不满二百,绢匹亦如之。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说明唐开元年间,商旅活动已经有了一个十分祥和的外部环境。

  《朝野佥载》卷3中也有类似记述,称定州何名远以纺织作坊主身份,购置绫机五百张,成为当地的大富豪。

  ……

  在“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的经商队伍里,怎会少得了聪明的山西人?!而五百张绫机的嘎嘎声又将带动起何等喧闹的商业兴奋?!也许这就是最早期的走西口的动因?

  顺着这一脉络,让我们跟随着历史的脚步走进18世纪中期,在山西《太谷县志》里找到这样的一段文字:“……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士俗殷富,实由此焉。”至此,我们的假设基本上得到了证实。就是说,起码在300年前,山西人就把自己的目光从黄土地上抬起来向更广阔的天地张望出去,为寻找耕种以外的生存方式,不惜跋涉数千里。毫无疑问,绝对是经商做生意让他们首先富了起来。

  我们无意之间,透过这稍稍掀起的历史帷幕的缝隙,不仅窥见了走西口的声势,也窥见了山西人追赶文明的精神锐气。他们的脚步从山西迈开,越过长城,越过大漠,展开了晋商队伍最初的拉练。商队的驼铃,至今仍在历史的折折绉绉里回响……

  山西的富是总体上的富。这一点我们可以从1822年龚自珍上书道光皇帝的《西域置行省议》一文中得到验证。龚先生以思想家的胆略和视野向朝廷建议把中原和沿海地区城市中超过五成的“不士、不农、不工、不商”的游民西遣(颇有点像文革中的“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屯垦戍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龚在奏折中特别提到山西,龚说:“山西号称海内最富,土著者不愿徙,毋庸议。”(引自《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

  历史翻到我们中华民族现代人十分熟悉的那几页,恐怕更会引起惊诧。一天,民国政府财政部孔部长把他的媳妇带回家乡太谷县。他媳妇姓宋名霭龄。家乡百姓议论说:看看那些比孔部长更有钱的财东们娶的媳妇吧,哪一个也比不上孔部长的漂亮。乡亲们在山西民歌里形容宋霭龄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美——

  白萝卜卜胳膊水萝卜卜腿/柳叶叶眉毛樱桃桃嘴。

  此间,美国著名传记作家罗比·尤恩森在他的一本着作里详细记述了宋霭龄回到夫婿老家的惊奇。书中把太谷县称作“中国的华尔街”。尤恩森绝对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哗众取宠。那是因为当时几乎所有遍布全国各地的大票号、大商号的总部及其大财东全都集中在太谷、平遥、祁县这几个土县城里。太谷、平遥、祁县成为中国名副其实的金融、贸易、商业中心。这让今天的香港、上海、北京人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刺激?没办法,这是事实。

  初秋时节,黄土高原上的风已经很硬了。

  我们的车在行驶中忽然颠簸起来。这突如其来的颠簸把一路迭印在车窗前的那些早年走西口的步履摇碎摇散……隔窗望出去,原野起伏,丘陵变成山地,到昔阳县境了。

  提到昔阳,人们自然会想到它的一个村庄,这是个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非常出名的村子。由于一位伟大人物的号召和倡导,那个顶着白毛巾的村书记成了中国农民的形象代表。

  行程匆促,我们只能瞟它一眼了。原始的耕作方式似乎还存在,梯田上错落码着一些秋天的收获。只是白毛巾少了,代之的是更鲜更艳的挂在年轻人脸上身上的色彩。村墙上也书写了不少现时的标语口号,说明村子里的人已经站在虎头山上向远处张望了。不难想见,一支现代版《走西口》的队伍正陆续走下虎头山,走向外部世界。

  其实从昔阳到太谷、平遥车程并不远。可能是历史的封尘和认知上的迷失,拉开了、拉大了其间的距离。

  今天,当人们重新拾起散落在历史隧道上的零星记忆时,相信会在同一个话语环境里不仅消减观念上的隔阂,还会让当今的大寨和往昔的平遥太谷拉近心理距离并紧紧相拥在一起。

  我们的吉普车拖着黄龙欢快地颠簸着,很快便驶入平遥地界。

  黄土地上的一路颠簸和旅途劳顿是显而易见的。住进宾馆本应该歇息休整一下。然而此时此刻,我不能抑制自己的兴奋,趁晚霞正好,信步踏上平遥西大街,这当年的“中国的华尔街”,去触摸那一处又一处“日升昌”式的大票号大商行留给岁月的沧桑。那石板路上的车辙分明记录着这座县城曾经有过的商贸繁华和荣耀;那翘首在晚霞中的屋檐上空,依稀回响着大盛魁商队散落在喀尔喀、厄鲁特和漠南大草原上的遥远的驼铃声……

  平遥的夜,显得这般深沉、从容……

  我不能入睡。《走西口》的旋律像黄河的波涛在夜空中汹涌回荡……

  很多年前,我就留意过这样一个现象,我发现《走西口》的音乐情绪具有跨时空的可塑性。可以处理成新婚离别的缠绵;也可以处理成骨肉分离的痛切;当然,也可以处理成出远门之前亲人之间的亲切叮嘱……80年代初期,我在内蒙古西部主持一个地区的文艺工作时,曾萌生过一个念头,把《走西口》改编成清唱剧,由民乐加大型管弦乐队为太春和玉莲伴奏,由管弦乐铺陈历史底色作陪衬,把几种不同的情感处理揉到一起,唱出新生活的意味……很遗憾,由于客观原因,这一想法未能实现。

  今夜,在平遥,是想象,还是幻觉?《走西口》清唱剧竟然真真切切地回响在我的耳畔。

  ……陈燮阳穿着燕尾服,指挥着中国交响乐团和上海交响乐团组成的大型交响乐团和两家乐团的合唱队。小提琴声部的前面,与首席并排的是山西拔尖的民乐手。四胡、梅、洋琴、板鼓一应俱全。太春和玉莲换上了现时的演出服,玉莲着一袭亮片儿闪闪的、雪白的拖地长裙,太春着一身贵族气十足的长领翻边儿黑西服,打着黑色领结。

  灯光将舞台照得灿然生辉,只见陈燮阳狮子般的长发一抖,序曲开始了。汹涌的管弦乐全奏铺叙出岁月的纵深感,托着由民乐奏出的走西口散板主题,构成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古朴与现代的交响,民族民间与当下世界的交融……唱词还是原先的,但充分赋予了新生活情绪的蕴涵。

  啊,走西口,浩大,宏瀚,空灵,气势磅礴……

  清唱剧告诉人们,今天的太春和玉莲们,不只走出了家门,走出了乡土,也走向了世界……

  ……

  假如真的有人问我,西口究竟在哪里?

  我想,我会这样告诉他——

  西口,原先在山西长城堞口嵌着五彩云霞的地方;现在,西口已转到年轻人驰骋的想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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