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娜:柏林的安慰

　　波茨坦之于德国，正如温莎之于英国，既是君主们趋之若鹜的夏宫，也是治国良策的酝酿之地，此等格局一直保留到20世纪20年代末。

　　今天的柏林，由于波茨坦的存在与比照，越发显得年轻而生机勃发。柏林的自由与坦荡，令人在舒展之余，试图忘记它的沧桑与重创。然而那触目可见的残垣断壁，以及从废墟之间拔地而起的现代楼房，叫你瞬间想起它昨日的伤疤。曾经一脉相承的德意志建筑文明，在战败的硝烟里变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尽管励精图治的德国人，在城市的废墟上修修补补，殚精竭虑，然而昔日大气磅礴的柏林城已不复存在，只有弗里德里希广场和苍凉的国会大厦，还依稀流淌着古希腊的浪漫与尊严。

　　幸亏还有波茨坦。出于盟国的需要和默契，波茨坦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从柏林启程不过30公里的车程，一路典雅地走过去，波茨坦贵气十足。作为普鲁士王国的首善之区，波茨坦一度声名显赫。亲手缔造了普鲁士帝国的弗里德里希二世，直到上世纪末才实现了他的临终遗愿：安然躺在自己设计的无忧宫的露台下，每天早晨凝望如茵的草坪和一望无际的葡萄山，与心爱的猎犬说几句悄悄话：吾到彼处，方能无忧！

　　拿破仑横扫欧洲之后，曾来到弗里德里希大帝的墓前，指着那块光滑如洗的墓碑对他的属下将领说：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这个距柏林不过半个小时车程的古城，200年前就被它的主人打造得超然世外。这位桀骜不驯又非常小资的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独爱在林荫纵横的葡萄山下，手执长笛吹奏自己谱写的曲子，或是吟诵一首夜半突然萌发的小诗，绕过神像林立的罗马喷泉，坐进无忧宫一旁那座中国式的八角茶楼里，与作曲家巴赫、思想家伏尔泰、教育家洪堡兄弟，海阔天空、妙语连珠。

　　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审视，弗里德里希二世也担当得起一代明君的称号。尽管他年轻时热衷吟诗作画、寻愁觅恨，为了抵制父亲的逼婚(老国王要他与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的一位远房亲戚联姻)愤然出走。但他登基之后却很快对军事和理政产生了强烈热忱，一如当初迷恋文学和艺术那样。这位18世纪的帝王，竟在他的执政期间兴建了数以百计的学校，使得普鲁士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普及全民教育的国家。他身体力行，事必躬亲，实践了他那句“我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仆”的名言，并且功勋卓著。公元1777年，弗里德里希二世走出宫殿，微服私访过后，给他的司法部长写下了这样一封信：

　　我很不高兴，那些在柏林吃上官司的穷人，处境是如此艰难。他们动辄就会被警察拘捕。我想清楚地告诉你们，在我的眼中，一个穷困的农民和一个最显赫的公爵，或一个最有钱的贵族没有丝毫高低之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太阳冉冉升起，万道金线在密匝匝的丛林间投下缕缕金光。几天前，我还在为弹痕累累、涂鸦满面的柏林墙嗟叹不已，而此刻，浸润于波茨坦的秋水长天，叫人陡然生出豪情满怀的感慨。有了波茨坦，柏林似乎不再显得落寞和空旷，有了波茨坦，柏林的破碎和凌乱，好似有了一分温情的寄托。

　　1945年4月30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在柏林城渐渐熄灭，苏联红军横跨格林尼克大桥，长驱直入，进驻波茨坦。斯大林对这座英国乡间别墅式的西西里宫似乎情有独钟。苍林郁野间的西西里宫本是最后一位德国皇储的寝宫，一座木质殿堂，貌似低调素朴，实则精良温馨。没有围墙的西西里宫外，林木葱茏、深不可测。当年德国威廉二世把它当做礼物，赠送给即将成婚的儿子，并以钟爱的儿媳妇西西里公主的名字给它命了名。

　　柏林陷落后的那个7月，在斯大林的坚持下，苏、美、英三国首脑齐聚波茨坦，围坐在宫殿大厅的一张圆桌旁，商讨对法西斯协约国的处置问题。这张直径3.5米的大圆桌上，依然覆盖着由斯大林以主人身份从莫斯科带来的大红金丝绒盖布。地毯、椅套、桌布、全是刺眼的红色，仿佛是苏联红军的帽徽、肩章和红旗的延伸，通体弥散着一股战无不胜的气势。宫殿游廊内的圆形花坛，也是遵照斯大林的旨意，用红色天竺葵组合的巨大的五角星，把棱角分明的小别墅映得红彤彤的。斯大林居高临下，将其中装饰最为完美的一间厅堂当做自己的办公室，他不喜欢美国总统杜鲁门，便故意把德国王子用过的一个小抽烟室安排给他。杜鲁门表面上忍气吞声，按兵不动，却在会议结束之际，向广岛和长崎连扔了两枚原子弹，出奇制胜，瞬间就达到了不依靠苏联而迫使小日本迅速投降的目的。

　　东西方意识形态的尖锐对立，导致柏林墙在一夜之间悚然崛起。冷战时期的波茨坦与近在咫尺的西柏林完全隔绝。今天的格林尼克铁桥上，还残留着当年划定的楚河汉界，这条泾渭分明的东西据点，曾作为两个阵营相互交换被俘间谍的分界线。深秋的水面上，浮着一层薄冰，阳光照下来，水面亮晃晃的，渐渐冰释。举目四望，流云下的古城堡与聚义厅岿然不动。

　　高贵与清雅、繁华与沧桑依稀可见。

　　这一刻，波茨坦承载了美、英、中、苏四国照会，在西西里宫出台了震惊世界的《波茨坦公告》。《波茨坦公告》对中国人民的意义，非比寻常：敦促日本立即无条件投降，日本的主权被限制在本州、北海道、九州和四国以及吾人所决定其他小岛之内。此外，日本强占的中国领土诸如东北地区、台湾、澎湖列岛等，重新归入中国版图。

　　早在1943年，民国时期的中国与西方国家亲密无间，在北非的开罗会议上，蒋介石、罗斯福、丘吉尔和斯大林比肩而行，毫无争议地跨入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国的领导人行列。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岁月熏染，西西里宫的周身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烟褐色。远远打量，它像一位阅人无数的老人，心平气和地供人瞻仰、凭吊。流连期间，历史深井里的火花瞬间复燃，此起彼伏。初冬的寒意在漫无边际的绿野间晕染开来。沿着湖边的小径我一个人走了很久，直到斜阳在山巅悄然隐退。

　　我喜欢波茨坦的年迈与从容。波茨坦，柏林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