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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总后勤部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
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副主任):
文学的收成,起作用的因素很多,不过它与农业收成也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需要气候好和劳动者的辛劳。习近平总书记在前不久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要 求作家以作品为立身之本,鼓励我们努力创作。未来的文学创作气候应该会很好,那剩下的就是:我们作家要努力。为了军事文学在未来继续有一个好的收成,在国 家的文学创作版图上占一个位置,我觉得军事文学应该注意三个问题。
首先,加大培养军队年轻作家的力度,使文学生产的劳动力年轻化。文学作品的生产与农产品生产、工业产品的生产在某些方面相似,那就是都要靠一批 20到50岁这个年龄段的中青年人来干重活,来冲锋。文学作品的生产尽管是靠脑力,但说到底,是靠体力,没有体力支撑的脑力怎么可能持续?而军队的文学创 作,现在主要还是靠上世纪40年代、50年代和60年代初出生的这批作家在干重活;60年代中后期和70年代出生的作家有干重活的,但数量不多;80年代 出生的作家更少,屈指可数;90年代的作家几乎没有。军队文学主力的年龄与地方相比,普遍偏大。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很复杂,重要的是赶紧纠正,抓紧对年轻 作家的培养。作家当然不全是培养起来的,但没有培养,很多人又的确成不了作家。培养的方法,可以是军队自己举办培训班;可以是鲁迅文学院分别为军队各大单 位办培训班;可以是军队各大单位自己举办笔会;可以是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定期举办创作交流活动和体验生活活动,等等。其次,引导作家在表现我们民族过 去的战争经历时,要有更深刻的思想发现。从事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作家,第一个习惯动作,是扭头回视,去看我们民族过去的战争历史,从中发现可写的东西。这 当然可以而且必要,但表现历史上的战争一定要有新的思想发现。一场战争的发生,是不是我们过去已知的那些因素?一场战役的失败,还有没有我们没意识到的原 因?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究竟由哪些因素促成?一场战争的持续,究竟需要哪些东西来支撑?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我们去重新思考,我们不能满足于前人已给的答案, 既不能再讲似曾相识的故事,更不能重复前人已说过的道理。写出的东西一定要给人新的思想启迪,要有认识价值。第三,提醒作家在表现当下的军营生活时,要注 意去寻找新鲜的表现对象。新鲜不新鲜,是决定一部文学作品受不受欢迎的重要因素。你写轻武器射击训练,别人写网上搏斗,肯定是后者受欢迎。你写一个地面火 炮装甲兵,他写一个操控无人机的博士,当然是后者关注的人多;你写一个军官进城以后抛弃了妻子的故事,他写一个到异国军事学院进修的中国男军人被他国女军 人爱上又不得不分开的故事,自然是后者吸引读者。总之,今天的部队生活,与过去相比,新鲜的东西太多,关键在于你找不找和能不能找到。
柳建伟(八一电影制片厂副厂长,
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
军事文学作为新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度领过风骚,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还作为新时期文学的重镇,结结实实存在过。 即使到了新世纪,《历史的天空》《音乐会》等军事文学作品,仍以它们鲜明的独特性,证明这个文学的品种仍在顽强地存在并生长。然而,进入新世纪,军事文学 作为中国文学的一个品种,数量越来越少,达到相当高质量的作品真是少之又少了。在近10年的全国性评奖中,军事文学作品虽然也还有得奖的,但基本上已退到 了配角的地位了。
到了5年前,也就是本世纪第二个10年的起点,一直在电视屏幕上年年领风骚的军事题材电视连续剧,也开始走下坡路了。先是所谓的抗日神剧遭到广 泛的批评,接着就是几部脱离部队现实的热播剧引发了争议。到了今年,几个电视剧的推介会,军事题材的电视剧,几乎都不见了踪影。近5年来,全国每年生产电 影约700部,与军事题材沾边的作品,也就有百分之一二。这每年十来部的军事题材电影,多半也只能证明这个品种还在生产,偶而有个不错的作品出现,大家都 觉得成了奇迹。在舞台艺术方面,除总政话剧团等部队专业院团偶而创作排演几部军事题材作品外,地方广大舞台上,几乎见不到任何与军事有关的作品。军队专业 院团创作的军事题材舞台艺术作品,大都是演上三五场就匆匆收场了。当然,电视台每年还会播出几部再现将帅生平的剧目,但这些剧目的面世,大都是为了纪念某 个将帅考量而为。影视和舞台上,军事题材作品的稀缺和自生自灭,同样也能证明作为影视和舞台剧目核心支撑的军事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低谷地带。
造成军事文学创作在谷底徘徊不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我看来,主要应该有以下几点。第一,随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国策长期持续推进,和平发 展主旋律早已深入人心,军队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渐渐不再醒豁显眼。第二,近30年,中国的周边虽然不时出现一些紧张的状态,但一次都没酿成大的冲突或是 局部战争,军队连一次真正亮剑的机会都没有,遑论以赫赫战功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第三,近十几年,中国军队世俗化的程度逐年加强,军人在大多数人看来首先 成了一种较为稳定的谋生职业,加之军队中不停有高级别将领因贪腐被法律制裁,军队的整体形象在矮化,已是个不争之事实。第四,经过几十年,几代中国作家的 努力,对中国军队曾经辉煌的经历,已从各个不同的侧面,描绘了好多遍,想在这方面创作出新入深的作品,难度很大。第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军队各项改革的实 行,军事文学创作队伍年龄老化、青黄不接,这支队伍的战斗力已不能支撑一些战役规模的行动了。第六,批评界乃至整个文学界,对军事文学的关注度持续下降, 热情已朝冰点滑去,在好酒也怕巷子深的新媒体时代,这种冷遇对一个文学品种的伤害,也可能会致命。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召开这次会议,研究分析军事文学的现状与前景问题,就显得特别重要。在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发表重要讲话整整一个月后,召开这样一个会,也显得更加有意义。
平心而论,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批评的,文艺过分依赖市场问题,沾满铜臭气倾向问题,低俗问题,向西方社会抛媚眼的问题,军事文学乃至军事文艺 存在的并不多,除个别影视产品有这些问题外,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好的。但是,必须承认,军事文学作品,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问题,要更加严重一些。 军事文学作品中,战味不足、兵味不足的现象广泛存在着。召开这样一次会议,也可看作是对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重要讲话精神的贯彻落实。
军事文学要想走出谷底,重新振作,首先要好好借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重要讲话的东风。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号召中国的作家艺术家要 做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用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优秀作品,反映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进步的要求,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他在与会 代表发言时插话指出:军队文艺工作要紧紧围绕强军目标开展,为实现强军梦、强国梦,提供软实力支撑。这些论断和要求,已经为军事文学的再次启航指明了方 向,确立了目标。党的领袖和军队统帅如此重视文艺工作,军事文学的又一个春天,肯定很快就会出现。这是我对军事文学发展愿景的第一个判断。
军事文学作为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自有其发展的内在逻辑,个别时候发展缓慢些,都是正常的。随着军队的工作重心向能打仗、打胜仗方面聚焦,随着 对军队贪腐案件的彻底查处,军队的形象一定会有一个质的提升,反映火热军队现实生活的作品,数量一定会增加,质量一定会提升。这是我对军事文学发展愿景的 第二个判断。
战争文学一直是军事文学的主体部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几代作家,已为广大读者奉献出了许多优秀的战争文学作品。但是,这些作品,与人民 军队在战争年代为国家、为人民立下的不朽功勋相比,还是不太相配的,有名篇少大书,有高原缺高峰。近代中国的战争史,是一座极其丰富的文学矿藏,应该能孕 育出一批伟大的战争文学作品,对此我一直坚信不疑。明年,中国和世界各主要大国都要隆重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借这次纪念的东风,中国一定会 掀起一个重新认识中国抗日战争历史的新高潮,一定会催生出一批更全面、更深刻、更艺术地描画这场战争的战争文学大作。对此,我充满信心。这是我对军事文学 发展愿景的第三个判断。
苗长水(济南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
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
时代是交响曲,文学也是交响曲,特别以写军事写英雄为主要职责的军队作家,不妨可以从一生都把英雄的主题放在其交响曲创作首位的贝多芬的伟大音乐创作中,汲取一些更为开阔的启示和参考。
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就是描写英雄的长篇史诗——英雄和大自然、英雄和他的斗争、英雄和他的内心世界、英雄和人民等等。《第一交响曲》是英雄青年 时代的景象;《第二交响曲》虽然还是表现英雄的青年时代,但已经有行动的意志和建立功勋的渴望;《第三交响曲》亦即英雄交响曲,体现了贝多芬理想中的英雄 形象、英雄的生活和斗争,以及英雄为崇高目的而死的思想;《第四交响曲》揭示英雄的幻想;《第五交响曲》又重提英雄斗争的目的和意义这一重大主题。《第三 交响曲》(“英雄”) 自不必说,四个乐章的第一乐章是战斗的英雄形象和巨大的战争场面。第三四乐章是表现胜利的英雄气概和喜悦的狂欢场面,第二乐章是著名的葬礼进行曲,通常被 认为是“英雄之死”,罗曼·罗兰称之为“全人类抬着英雄的棺柩”,多么伟大的意志,真的令我们今天的军人们汗颜。九部交响曲之外的《战争交响曲》,是贝多 芬用标题音乐对英国名将威灵顿击溃拿破仑这一历史事件的描摹。 其中织入或引用的《保卫大不列颠》进行曲、《马尔波罗进行曲》《突袭进行曲》、 英国国歌等,用充满冲突和对抗的旋律,以及充满“火药味”的配器营造出了一个逼真的战争场面,用音乐把自己此时此刻激昂的感受描写下来并流传下去。在音乐 中人们可以听到气势庞大的枪炮声,其中有194声炮声,25次老式步枪齐发和拉枪栓的声音,枪炮声音的位置精确,大师在乐谱中非常细致地标明了位置,不同 的枪炮声还做了不同的研究和挑选,如英军和法军的区别等。可以说,贝多芬用他丰富的音乐语言和高超的音乐技术以及无比宽广的想象力为我们留下了让人心潮澎 湃、热血沸腾的英雄乐章。他曾经说过:我们的时代需要精神健壮的人物。他一生崇拜英雄,对英雄的崇敬和对英雄的构思,形成了他的音乐中庞大的“英雄”系 列。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为英雄的英雄性、战斗性而上下求索,赋予他所表现的英雄以哲学家和战士的品格和思想家的头脑,因而他的作品中英雄的形象是丰满的、多 侧面的、真实的和可信的。 对英雄为理想献身的沉痛和悼念以及肯定, 对生命活力的表现和赞颂, 对经过斗争获取胜利的凯旋的歌颂气贯长虹。英雄在他的交响乐里充满了意志的力量,即使彷徨不安和宁静祥和的抒情,也是对英雄勇敢坚毅、战斗信念的英雄性的 肯定。如火如荼般的想象力,歌颂了坚定的信念、正义的理想,歌颂了伟大的英雄主义,歌颂了为正义的理想而献身的勇气。绚丽多彩疾风暴雨般的热情歌颂伟大的 英雄主义的胜利,歌颂了自由和凯旋,从而使之天马行空的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虽然我个人也还远没有达到能听懂贝多芬的高度,但在当下这个重要而伟大的中国梦时代中,我感觉的确应该很好地去听一听贝多芬的钟鼓齐鸣,号角长 啸,狂热的群众围着英雄欢呼的交响齐奏,体会和读懂他的艺术思想。让我们的创作不再常常变得没有艺术思想,或者被现实的粗鄙、放纵、庸俗、虚荣等艺术思想 所束缚,以至变得根本不会写英雄。连军人也不会写英雄,甚至故意回避英雄、消解英雄,怎么会创作出具有民族精神的伟大经典?希望我们能够像贝多芬谱写英雄 精神的一部部伟大交响曲那样,去展示从黑暗走向光明之路的整个历程、战斗的英雄形象、规模宏伟壮观的战争场面,表现出深层的情感和丰富激烈的对比。体现这 个时代对英雄的向往和理解——勇敢、乐观的斗争精神,坚强的意志和真挚的感情。用我们军事文学交响曲的“数音同时合鸣”,庆祝英雄的胜利和凯旋。
李西岳(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
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做人 民的孺子牛。习近平总书记这段重要论述深刻阐述了文艺工作者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其中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就是要求我们文艺工作者,要与我们这个历史上多 灾多难的民族休戚与共,水乳交融,赋予了我们文艺工作者在民族忧患面前的使命担当。
中华民族5000年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战争史,而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之前,又变成了一部血泪史,可以说,中华民族是在苦难中泡大的。作为一位 作家,尤其是军旅作家应该成为民族苦难的代言人。明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抗战胜利70周年,这对于军旅作家来说,又是一个忧患民族忧患,承载文学使 命的历史机遇。长达14年的中国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抗击的日军占日军总数的70%,直至战争胜利,中国军民死亡人数数千万。这些数 字,足以证明中国抗战的惨烈与悲壮、苦难与辉煌。抗日战争过去了近70年,虽然一代又一代的作家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贡献了很多作品,有的也不乏经典,但 跟我们这个民族在抗战中所经受的苦难相比,其数量和质量还远远不够,跟前苏联反映卫国战争题材的优秀文学作品,如《青年近卫军》《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日 日夜夜》《他们为祖国而战》等相比,在世界文学的地位及影响,还是存在不小的差距。所以,这就成了我们作家、尤其是军旅作家的责任和使命。应该说,苦难与 辉煌的抗日战争永远是一座文学富矿,是一片饱含强大民族精神和深刻历史教训的文学土壤,需要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去不遗余力地开采。
抗日战争是一部令人血脉偾张的英雄史。无论任何国度,没有英雄是一个民族的悲哀,同样,没有英雄主义也是文学的悲哀。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国 难当头造就了英雄辈出。抗战期间,不论是正面战场,还是敌后战场,都涌现出了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他们为民族光复献出了一腔热血,创造了英雄壮举,谱写了 慷慨悲歌,而至今没有一部与他们英雄壮举相匹配的文学作品,这既是文学的缺失,也是作家的缺憾。当下,面对人们对英雄形象的疏离,作家应该认真反思以往在 英雄塑造上的弊端与缺失,用新的历史观、战争观、英雄观,重新确立抗战英雄的核心价值及现实意义,用新的审美眼光透视历史情境中的英雄人物,从容不迫地表 现抗战英雄的平凡与伟大,彰显他们的悲壮与崇高,以唤起后人对英雄的记忆与景仰。
抗日战争也是一部悲壮惨烈的苦难史。抗战期间,日本军国主义到处杀戮无辜的中国百姓,其手段之狠、数额之巨、面积之广、时间之久,可以说是历史 上最令人发指的罪行。抗战文学的功能与意义,在于对侵略黑暗的血泪控诉,对民族解放的强烈追求,对反抗精神的热情讴歌。自鸦片战争以来,没有哪一场民族战 争像抗战那样,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团结动员了全国广大民众,毁家纾难前仆后继,牺牲生命在所不辞,铜墙铁壁众志成城,从而造成了陷日寇于灭顶之 灾的汪洋大海,创造了人民战争的历史奇迹,为中华民族写下了不朽篇章。为创作反映冀中军民抗战斗争生活的长篇小说《血地》,我花去了五六年的时间,去各地 查阅资料,采访了多名抗战亲历者,参观了众多的惨案遗址,充分感受了抗战斗争的残酷和人们生存的艰难。仅1942年的“五一”大扫荡,冀中群众就被日寇杀 害5万多人。有史学家说,南京大屠杀,是日本鬼子在中国城市制造的最大惨案;而冀中“五一”大扫荡,是日本鬼子在中国农村犯下的最大罪孽。日军拉网式扫 荡,鱼鳞式清剿,推了碾子又推磨,过了筛子又过箩,使美丽富饶的冀中平原出现了“无村不戴孝,到处是狼烟”的悲惨景象,然而,不屈的国家生活着不屈的人 民,国难当头之际,凸显了冀中人民的忠烈血性和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在刀尖上行走,把抗战融入日常生活,在民不聊生的环境中,男耕女织,婚丧嫁娶,生儿育 女。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人的生命是渺小的脆弱的,而在“宁当刀下鬼,不做亡国奴”的朴素信仰中,又是伟大的、坚强的。我认为,凡是经历了那场战争,不管是 活下来的,还是死去的,只要没当汉奸,都算做英雄。战争给予他们显示人类品质的机遇,他们的不同经历、不同遭遇,不同的斗争和生存方式,呈现出民间抗战的 独特风景,折射出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光辉。我们军旅作家就是要承载起民族的苦难,带着强烈的民族感情和深刻的理性思考,去表现历史灾难中个体的生命姿态, 表现战争的残酷和对人性的拷问,从而写出民族的大悲大喜,写出民族的不屈性格,使我们的后人充分感受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与坚强。
徐 剑(第二炮兵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
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
当代军事文学的问题和困境有四:
第一,远离战争场景。军旅文学最大的魅力在于金戈铁马的战争叙事与抒写。这是人类文学永恒不变的主题。虽说时代变了,未来战争所呈现的信息体系 之战,波诡云谲,不同于过去的刀光剑影;远程精确制导打击,变幻莫测,不同于旧时的炮火硝烟,可战争所带给文学的向度和精神之核却是亘古不变的,那是文学 永远无法回避的,即生与死、爱与恨、光荣与毁灭、失败与胜利,此乃是人类意志、体魄和智慧的喋血较量,上演的是一幕幕威武悲怆、壮怀激烈、浩阔连天的战争 史诗。然而,我们的几代军旅作家,参加过战争体验的作家凤毛麟角,缺乏真实的战争体验,使许多作家对于战争题材望而却步。因此当下中国军事文学的叙事,少 了战争的描写,而多了和平年代军营故事,少了金戈铁马的喋血沙场,多了平淡无奇的和平树下的低吟浅唱,读者自然不买账,使当代军事文学失去了很大的读者市 场。
第二,规避现实矛盾。当下的军营并不是封闭的,它与外部社会血脉相连,依旧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缩影。因此,改革开放年代,社会上的各种弊 端、矛盾和负面现象与事件,无一不投影到军营之中来了。我们在高歌主旋律时,也应该关注到军营价值取向和文化的多元选择,从军旅文学叙事的角度,对崇高与 卑微、忠诚与背叛、善良和丑恶,进行深层的发掘,对人性、人情复杂与简单,邪恶与高洁、欲望与慎独、理想与拜物、风险与挑战、思想与交锋、阳光与阴影,进 行精神层面上的书写。这些仍旧是军旅文学最能展开之处,仍然是军事文学最能驰骋之地。纵使这样的描写,丝毫不会削弱作为民族精神和国家担当的人民解放军的 伟大形象,丝毫不会减少三军将士正能量的光大弘扬。因为作家在对现实生活的洞照之中,会以其深邃的思想和见地,以理想的燧火,于长路茫茫之中照亮前行的路 标,于历史时空的长夜之中点燃文明的篝火,在一片迷失的荒野寻找到指向的北斗。然而,纵观当下军旅作家的创作,几乎清一色是描写和平年代的军营故事,没有 矛盾,没有交锋,没有斗争,甚至没有改革路线的分歧和较量,没有对和平年代军营积弊的剥裂,没有对军事斗争准备盲区的扫描,更没有对人性灰暗和复杂的展 现,只有清一色的表扬稿的歌唱,能提供给读者的作品,显得琐碎而乏味,自然也就降低了军旅文学的精神品质与文学品相。
第三,生活学养缺失。军旅文学作家队伍状态堪忧,各大单位文艺创作室结构失衡,作家几乎是只出不进,年龄偏老,离兵现象严重,与自己儿子辈的普 通官兵,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共同的语言,更不要奢谈写出鲜活的兵味、军味的文学作品来了。再则,大多数作家受过的学历训练几乎是在一个文化残缺的“文革”年 代形成的,现代高科技战争下学养严重缺失,中国古汉语和古典文学修养断乳,政治、经济、科技和战争战略方面的知识贫乏,对于历史、哲学、美学、国学和诗词 歌赋等诸多属于文人修养的学科兴趣不大,仅仅是写自己那一段远去的经历和生活,自然就不会在过去战争文学和未来高科技信息化战争文学上有更高、更远的野心 和企图。
第四,叙事手法陈旧。既缺乏对世界一流和先锋文学的借鉴和参考,又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的道统和源流、法度以及中国气派语言风格知之甚少。对于主旋 律背景之下的宏大叙事,既有自豪、自信、自爱、自恋、自尊的一面,也有自卑、自省、自知的另一面。而且手法陈旧,一上来就站在高音部的长啸和歌吟,殊不 知,重与轻、大与小、阳与阴、刚与柔、宏大与卑微、阳刚与阴柔、崇高与平凡、伟人与渺小、雄壮与温婉的关系,一味的高、一味的刚、一样的雄壮,甚至不留空 白和闲笔,让人觉得离文学和艺术远之又远。
毫无疑问,在拷问当代军事文学的困境与问题之际,确实有必要弄清在世界文学格局之中,当代中国文学处于什么方位和向度,同样在当代中国文学叙事 天空下,我们的军旅文学处于什么地位和水平,借文艺工作座谈会的东风劲吹,奋起直追,真正走出当下军旅文学的困境。我以为对于一位军旅作家而言,需在以下 方面努力。
第一,要对人民军队的历史心生敬畏。人类的历史何其漫长,个人的生命何其短暂。不是每个人都能以短暂的生命辉映历史,惟以暂短生命洞照历史长河 的,那就是我们这支曾经穿着草鞋从井冈从长征从太行走来的人民军队所创造的英雄传奇。那些为了新中国而永远倒在路上的先烈,用短暂的生命丰富了历史的内 涵。法国年鉴派历史学家吕西安·费弗尔说过一句话:在动荡不安的当今世界,惟有历史让我们面对生活而不感到胆战心惊。一支军队的历史,是一个民族精神谱系 中的黄钟大吕,而英雄则是这个精神谱系中的坐标。对社会上那些解构历史、嘲弄崇高、怀疑英雄的现象,要格外警觉。欲覆灭一个国家,先抹去一个民族的历史记 忆;欲打败一支军队,先摧毁其精神偶像。我们对人民解放军87年历史的精神禀赋要心生敬重,在抵御外侮的抗日战争、抗美援朝和历次边境自卫反击作战中创造 的战争传奇,仍旧是军事文学淘不尽的文学富矿和精神深井。敬畏它、走进它,去汲取历史营养。
第二,将军旅文学的突破点对准伟大历史进程中的小人物。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而创造战争奇迹和神话的,仍然是那些普通的士兵。回顾人民解放军 的光荣征程,真正夺取战争胜利的,却是那些处于底层的普通士兵的喋血沙场,正是这些地地道道的小人物,构成了中国的脊梁。因为微小,在社会上失去了话语 权,可是他们却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座城市的危难关头,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生命的代价和崇高。然而,却被我们作家的精英写作遮蔽了,作家不深入现场,不 深入这些底层官兵中间,关在玻璃窗里冥想,只会不着边际地展示这个小人物的苦难和重复对苦难的书写,其实比苦难更深层的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容易被我们所忽 略,比苦难更让人感动的底层的温馨,却容易在我们的写作中缺失。
因此,军旅文学的最大突破,应该是有意识地触摸到了这个边缘和底层以及这个时代的精神事件。文学是人学,文学最打动人的地方,乃是普通人人性深 处、灵魂深处最柔软、最脆弱,也最善良的情感世界。写中国梦、强军梦,乃至个人之梦,作家应将笔触紧紧地钉在这些地方,守得住清冷,守得住寂寞,掏一口深 深的世相之井、人性之井、情感之井、文学之井,蘸着这些淘出来的清纯之水,或重彩粉彩抒写,或泼墨大写意,或工笔细绘、或白描勾勒,写出普通小人物在圆中 国梦、人生梦过程中的艰辛、温馨和感动。
第三,军旅作家应该有写鸿篇巨制的野心血性和历史担当。对于军旅作家的写作而言,一生都直面这么几个词:精神、命运、死亡、爱情。古今中外的精 品之作、扛鼎之作、传世之作,无一不是对这些文学元素有独到的发现与深邃挖掘。上乘之作,一定精神品质高拔,站在民族的人类的书面高峰之上,有独怆然而涕 下的时代、民族、个人和历史的命运感,直面死亡的残酷与冰冷,抒写爱情的美丽与凄怆,直通读者的心灵,为受众再造一个天堂。可以说穷尽一生,我们困惑于 此,我们的突破也在于此,而别无他法。
朱旻鸢(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使用最多的是“人民”这个词。“人民”固然是一个抽象的政治概念,她的包容性和范围也远比以前所提的是“工农 兵”要宽广得多。但对于我,对一个从事现实题材写作的部队年轻作家来说,却是具体的:他们是我新兵连的班长和同年兵,是我在家属院站岗时岗台后面那片灯 火,是军校的队长和同学,是当排长时带的兵。
作为一个还算年轻的部队作家,对于贯彻落实文艺工作座谈会的精神,对于军事文学,自己所能够做到的,或者说能够做好的,大概就是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把我们军队的“兵的故事”讲得更好。
如果没有在基层摸爬滚打的13年,我可能根本写不出小说。基层部队是充满了故事的地方。有兵的地方就有故事。越是艰苦的地方,故事越是丰富。我 当新兵时所在的门岗班,地处偏僻,生活单调乏味,但那是一座故事的富矿,随便一个兵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其中有个爱好武侠的同年兵甚至自己虚构了一个“门岗 江湖”。他把周围的人,收破烂的、劁猪的以及班里的战友,都塑造成了江湖中人。门岗的日常生活和各种掌故都被他加工成了江湖恩怨,每天不厌其烦地讲给我们 听。那时我觉得他十分无聊。直到部队撤编、我离开塞外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怀念那些故事——我发现那些故事成了自己身上惟一的财富。这种切身的生活体验,是 我今天无论以作家身份还是以机关干部身份下去,无论是采风还是体验生活,都无法再重新获取的。因为这种真实只属于时代。
在谈论军事文学时说到时代,我们就不能不提上世纪80年代那个所谓的“黄金时期”。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对作家尤其是军旅作家就像对夜空中的 星星一样仰望,而等自己好不容易成为一名军旅作家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这种生不逢时的遗憾,我想在我们这代作家中或多或少都有或者曾经 有过。当然也仅此而已,谁都知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道理。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学和作家。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发展变化之快,用一日千里形容毫不为过。国防和军队建设的进步,不仅仅体现在部队 编制体制的调整优化,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和生活待遇的改善提高,更体现在人的变化。别的不说,网络时代的战士们连说话的方式都跟以前不一样。而最大的、也 最隐蔽的变化当然还是人的精神领域和情感世界。这些变化,如果我们不去关注无法把握甚至刻意回避,那么我们作家与当下军营就会产生隔膜,我们的军事文学写 作与军营现实就会产生疏离,我们的作品就无法被我们所书写的官兵所接受,更遑论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