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凸凹:土楼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30日09:59 来源:北京日报 凸凹
    土楼内景      陈援摄  土楼内景 陈援摄

  到了福建,到了龙岩,到了永定,才知道有土楼。土楼是永定山水的一个凸显物,把那里的一切物候都覆盖了。这里现存方楼、圆楼、五角楼、八角楼、纱帽楼、吊脚楼等各种土楼三十余种,仅圆形土楼就有360多座。所以,耽游数日,即便是永定的河山大好,留下深刻记忆的,也就只有土楼。这一如我的故乡京西,因为有铺天盖地的荆棵,所以人们总是把京西与荆棵对应起来,即便是那里百草繁盛、物产丰饶,也被视而不见,总觉得京西是一块不毛之地。

  积五十余年的人生经验,我确信,大自然的每一种存在,都拒绝偶然,万物都在忙着书写它们的历史。一如滚动的岩石在山上留下它的刮痕,河流在地上留下它的渠道,动物在地层里留下它的骨骼,草木在煤里留下它们朴素的墓志铭,雨滴和流沙在岩石上留下它们的雕刻,是客家人的大迁徙在闽地之上留下他们的生命验证——土楼。正如爱默生所说,人类的每一个行动都把自己铭刻在大自然的记忆中,铭刻在他们自己的举止和貌相上。空气里充满了声音;天空中到处是象征;遍地都是备忘录和签名。土楼是客家人生存历史的暗示,它虽然默默无声,却是在向远客和后人从容地诉说,它呼唤心灵的碰撞和高超的理解力。

  “客”是远离生地后的一个异地之称,而客家人也不是原始蛮族,而是中原汉人的后裔。他们的南迁是历史的作用,其背后是频仍战事的滚滚硝烟和王朝争斗、更替下的民不聊生。那是和平居民为政治的冷血和暴力的野蛮被迫买单。迁徙帷幕的拉开,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而是实力和智力的综合支撑。出生于永定的作家、政论家张胜友是客家人的优秀代表之一,他说,面对天灾人祸,一般草民只能在原地逆来顺受、自生自灭,只有官家的子弟和商家的眷属才有实力、有能力启程致远,在远处圆梦。之所以客家人远居四地之后,能够迅速立身,并拔地而起、多有创造,且频生伟人、杰士、雄才,盖源于其迁徙之初的优越基因。

  为什么永定土楼历史之悠久,种类、数量之繁多,规模之宏大,结构之精巧,功能之完备,均是世界之最,堪称建筑的天然博物馆,深层的道理就在这里。

  圆形土楼的建筑艺术真是令人惊撼!在崇山峻岭之间,它以浑然一体的形态岿然屹立,气势恢宏,壮丽非凡。圆的外形与天穹远遥呼应,本色的黄土墙与大地衔然融接,宛如天地造化,不显人力。它的建制集天文学、文化学、星象学、物理学、生态学、建筑学、化学、美学、哲学,甚至伦理学于一身,从实用功能到艺术功能、审美功能都百无一疏、无可挑剔,堪称美轮美奂。它的坐落,背靠青山,远眺溪水,且被万树环匝,占尽了山水的自然涵养,与环境高度融合,让人感到,它是大自然的自然生长和本性结晶。它的内部设施一应俱全——圆形天井里修有水井,祖祠、学堂、议事厅,四层楼的空间布局,既有卧室、会客厅,又有厨房、粮仓,人不外出,也能有数月自足、自适的生活;更让人惊异的是,土楼的防火功能把物理学、化学的原理运用到了极致,一处火起,可自动阻燃,不殃及周边,所以,面对外患,客家人有底气高枕无忧。而它的结构则处处体现着《易学》的哲学内涵,隼有阴阳隼,井有阴阳井,厅堂也是阴阳对应,人居其间,男女、老幼、尊卑,有井然不乱的内部秩序,可和谐相处。土楼对外虽然是封闭的,但对内,每家每户的门窗都开向天井的中心,这种开放的格局,使居民的生活置身于众人的监督之下,使人们的生活具有阳光品质。因而,它特别适合一个家族合族而居。

  在土楼间俯仰,在遥想和体验客家人千百年来的生存轨迹与生命温度的同时,不由而生的是对土楼存在的哲学思考。集中一点,土楼是客家人与历史和文化合作的产物,客家人是民族融合的代言人——

  因为有中原文化的根脉,客家人才掌握了业已成熟的土夯技艺,即便是流落异乡,也有弘扬传承的原始冲动;只有面对闽地那种热风劲吹、瘴气弥漫、盗贼迭起的自然环境,才激发了创新与改造,这里阐释的是适者生存的道理。

  漂泊与无根,才更企望稳定与根;游魂四散,屡屡承受惊扰,才更企望宁心安魂、群聚而居——所以才有了一座土楼、一个家族的生存格局。这不是因为客家人生性褊狭,恰恰是中原文化冲荡四海,不断与时俱进、立地生根,且发扬光大的现实证明。

  可以说,客家人的避祸迁徙,背负着华夏民族从历史深处而来、从社会变革而加剧的深重苦难,是负重的一族。他们在南行的路上,茹毛饮血,跌而又起,有坚定的生命意志,且心中始终有光。他们把汉民族过去的一切贡献,现在的一切能力和对未来的一切希望都凝聚在土楼之中——他们为民族的不屈和生生不息造像!

  由此,土楼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物。它的存在,使得身边的事物与遥远的传说一样美丽神奇,而眼前的现实,一样可以淋漓尽致地叙说悠远的历史——它是中国故事的形象解读。

  也正因为客家人大多是中原大地精华人物的被迫出走,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是一种主动选择——因为本身所具有的眼力、实力和智力,才有了“此处不留爷,必有留爷处”的人生豪迈。而豪迈必定要与高迈相连接——不仅要生存下去,而且还要往好里生存;还不是一般的好,要卓然而立,自得风流。所以,土楼才远远地超越了它的实用功能,变成了让世界瞩目的文化地标。就我个人的实地感觉来说,土楼给我的震撼,就是震撼于它的精神之美、智性之美、和谐之美和哲学之美。

  我感到:从一切汉人,才能理解一地的客家人;从内地到沿海,才能看清土楼的内涵。土楼所体现的对生的意志、对历史的执着,对来路的珍藏、对未来的拓展,其核心,是文明对野蛮的区分和主宰。自然而然地,我也看到,人类对崇高生活、精致生活有一种本能的追求,这种追求,使人类在时光的湮没和自然万物的遮蔽中,始终都能脱颖而出,留下不朽的人迹。人类对世界之所以拥有不可辩驳的话语权,就在于人能把自然万物统统染上自己的思想色彩和生命艺术,人类之贵,就贵在能给这个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世界赋予象征特征和精神属性。

  由此,在这个愈来愈物化的时代,在城市的楼宇间进退,我们不能失去对人和人类生活的敬重和信念。对土楼之叹,最终的归结和所指,是对人性之美的心灵之叹。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