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波将金《任由摆布》：窥探当代俄罗斯人命运的荒诞

　　通常在人们的观念里，一部畅销小说多半不会被当做纯文学作品来阅读。然而，在多元杂揉的时代里，这种观念往往显得不合时宜，尤其对于俄罗斯的长 篇小说来说。亚历山大·波将金的《任由摆布》便是这样一部小说。拿过经济学博士，在报社工作，在商界摸爬滚打……这些生活经历使得波将金对俄罗斯社会有着 比常人更加透彻的理解。他对俄罗斯社会、对俄罗斯人的理解成为小说的重要内涵，这便是为什么这部俨然是按照畅销小说的路数写就的作品仍显示着俄罗斯小说特 有的“问题意识”，而这也进一步模糊了畅销小说与严肃文学之间不甚明确的界限。

　　《任由摆布》展示了一位瘾君子的臆想。在鸦片的作用下，主人公帕尔芬奇科夫经历了一次次精神漫游。在俄罗斯文学中，有过写醉鬼的小说，但绝无写 瘾君子的小说，即便放到欧洲文学中也很少见。这对于亚历山大·波将金而言也不啻为美学上的挑战。这种挑战至少在两个维度上是存在的：第一，必须做到纯粹美 学上的书写，避免陷人世俗道德理念的围剿；第二，这种美学上的描写必须尽显其独特性。也就是说，让读者信服于作家选择的合理性。第一点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毕竟涉毒话题稍有不慎便会触碰到社会道德底线。既要写出瘾君子的世界，又不能让读者感觉到作家是在有意渲染毒品的作用，更不能给人为吸毒做辩护的印象。这 对于作家来说是不小的考验。可以负责任地说，在这部小说里，波将金只是凭借吸食鸦片后所产生的独特的幻象，书写自己对当代俄罗斯人和当代俄罗斯社会的独特 体验。在独特性方面，亚历山大·波将金显示出了不俗的文字驾驭能力。作家细致描绘了主人公毒瘾发作后的心理状态，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娴 熟运用了诸如变形、怪诞、叙述视角的转换，甚至蒙太奇的手法，保证了小说的可信度，使作者营造的虚幻怪诞的氛围具有了艺术上的“真实性”。

　　即便是在通俗小说创作中，俄罗斯作家仍然难以摆脱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影响(抑或桎梏)。纯粹为了唤起读者感官的刺激并不是他们惟一的写作目的。对 于亚历山大·波将金来说，透过瘾君子帕尔芬奇科夫的奇幻经历来展示当代俄罗斯社会的众生相，并从中窥探出俄罗斯人的性格和俄罗斯命运之谜，似乎是更为隐秘 而重要的任务。而这也在很大程度上使小说游离于通俗畅销小说与纯文学之间，换言之，作者对俄罗斯命运和俄罗斯人性格的窥探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小说的分量。

　　小说中，帕尔芬奇科夫幻觉中那位致力于种族基因试验的教授有一段话：“理智被激发后的发作——这是人类社会发展最重要的动力，这一特点在俄罗斯 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对于爱慕对象或者灵感目标所表现的过度激情，是其他种族望尘莫及的，因而我们随意并忘乎所以地为自己制造了崇拜偶像，没有任何一个 其他民族像我们这样，如同对待真实事件那样接受人为树立的谎言、不攻自破的神话……”这番言论不啻于作家本人对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准确描述。但凡了解19世 纪俄罗斯思想发展史，了解20世纪俄罗斯历史进程的人，都会认同这一概括。把遥远的乌托邦理想当做眼前的目标，以极大的热情和献身精神去追求，这的确是俄 罗斯人天然的品性。

　　小说字里行间不时透出作者对俄罗斯人性格的把握。这种描述往往是不经意的，这也使小说的内涵更加丰满。譬如，“帕尔芬奇科夫刚刚把赤霞珠喝尽， 改变世界的渴望便具备了现实的表现。通过某种隐秘的光合作用途径，俄罗斯人的消费热情转变成为对精神世界的狂热追求……”对精神世界的狂热追求，这的确是 俄罗斯民族的一个显要的特征。

　　小说中对官场的黑暗和腐败的描写令人触目惊心，然则作家并不止于对社会现象的描述。言简意赅的定性更为精准：“简而言之，俄罗斯的资本主义，完 全诞生在江洋大盗式的巧取豪夺上。如果在庞大的国有资产私有化前夕，每一位公民仅剩下布满窟窿的衣袋和饥肠辘辘的肚皮，那俄罗斯资本主义还能建立在其他什 么基础之上吗？”显然，作家欲颠覆人们对前苏联解体后以所谓“休克疗法”向市场经济转换的幻想——虽然过去的极权统治没有了，但俄罗斯并没有因此走上正常 健康的资本主义发展轨道。这是俄罗斯命运的悲剧性。

　　“善良与邪恶，这一对矛盾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和谐共存”。小说中叶菲姆金的这句话令人想起19世纪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的著名诗句。在丘特切夫眼 里，俄罗斯是独特的民族，是无法用理智去衡量的民族，对于这个民族，只能以信仰去观照。善与恶的共存虽然是人类的共同特征，但对于俄罗斯人来说，这种矛盾 性悖反的共存尤为明显。

　　当代俄罗斯作家马卡宁在一部小说里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俄罗斯人不是历史变迁的牺牲品，而是不断变化的阐释的牺牲品。”这句话说出了对俄罗斯历 史变迁的无序性、荒诞性的感悟，由此产生了一股无奈的荒诞感。亚历山大·波将金将小说题目定为“任由摆布”，也正是包含了这层意义，这的确是颇具深意的书 名。在谁也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时代里，在无论是国家元首还是平民百姓都无法掌控俄罗斯命运的时代里，一个俄罗斯人的命运也只能是“任由摆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