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燕老师，您还好吗？

　　周日的天气不错，暖暖的阳光洒进房间，让心情也变得活跃起来。在整理房间的时候，一张熟悉的唱片闯入了眼帘。这是一张由德国德唱唱片公司于 1982年出版的F小调《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我擦去唱片盒套上的灰尘，取出唱片放进唱机，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我的思绪瞬间回到28年前……

　　那时我21岁，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上学。能够走进这所让全中国学习美术的孩子顶礼膜拜的殿堂，见到心中的“艺术英雄”，聆听他们的教诲，这是一 件多么荣光和让人骄傲的事情。这些“艺术英雄”中，连环画家高燕先生，就是我心中的一座偶像。提起高燕先生，当下五六十岁的人对他应该不陌生，上个世纪 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后期，他创作了大量的连环画和插图作品，其作品数量之巨，罕有后人匹敌；其作品质量之高，鲜有同行逾越。

　　先生的话不多，声调也永远不会高，但他总是可以发现你画作中最闪光的地方，即使它们尚显青涩。即便是提出修改意见，先生也总是用商量的口气。记 得有一次为了修改作业，我用了一些白色广告颜料进行覆盖，先生看后轻声地对我说：“你把这么好的一幅画给糟蹋了，连我都为你可惜。我像你这个年龄时，可画 不过你啊！我建议你把作业再重画一遍，现在这幅画儿就送给我吧，我喜欢它。”我没有任何怨言地又画了两幅同样的作品，一幅交了作业，一幅送给了高燕先生。 而那幅被白色广告颜料涂改过的作业，至今被我珍藏在书房里。

　　高燕先生是位出了名的音乐发烧友。和先生处熟了，就有机会到他家里去大快朵颐那些美妙的音乐，而我对音乐的爱好也是从这时开始的。从大学三年级 到毕业这730天里，几乎每天下午都是在高燕先生家度过的。那时在食堂吃过午饭，我就会给先生家里挂个电话，打探他下午是否有应酬或外出。大多数时候，听 筒里都会传来先生轻声的话语：“我下午不出门，你来吧。”

　　现在回想起来，心中总是感到自责，虽然当时自己满足了听音乐的渴望，可却没有去想，这会占用先生多少宝贵的时间，可先生从来没有任何怨言和不 快。甚至我能感觉到，先生是有意把这种交流，作为课堂教学的延续。因为在欣赏音乐的过程中，先生教诲了我太多的东西，从艺术理论到绘画技法，从人生追求到 待人处事，我们几乎无所不谈。可以说，我在先生家里所得到的教诲，要比在课堂上多得多。

　　那个年代，对于一个月仅有二十几块钱生活费的穷学生来讲，可乐和咖啡都属于奢侈品，我第一次品尝雀巢咖啡就是在先生家里。冬天的时候，一进先生 的家门，他一定会给我冲上一杯热咖啡，那咖啡杯传递给手心的温暖，和弥漫在屋子里的香味，让我至今不能忘怀。夏天的时候，先生家一定会备好冰镇的可乐，为 我消除一身的暑气。

　　那时高燕先生的工资并不高，全家的开支都要靠先生一笔一笔地画出来。由于高燕先生的名气大，慕名向他约稿的出版社很多。每每这时，先生都会不遗 余力地向出版社推荐他认可的学生，经由先生的推荐，开启了我与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近30年的合作，以致于最后成为这家出版社的一员。

　　先生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有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记得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下午，我和先生一起聆听波兰钢琴家伊沃·波格莱里奇演奏的F小调《肖邦第 二钢琴协奏曲》。那天的气氛很不寻常，平时健谈的先生一言不发，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先生的言行，只是沉醉在波格莱里奇极富感染力的演奏中，当最后一个音符在 空中散去，我转过头看了眼先生，不禁让我大吃一惊，身边的先生竟然泪流满面，他用手捂住了脸，抽泣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我不敢问原由，也不知如何去安慰他， 只有呆呆地坐在那里。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指针的移动声。几十秒钟后，先生起身从唱机里取出这张唱片，小心翼翼地装进唱片盒里，转身把唱片交 到我手里，喃喃地说：“你把它拿走吧，我不想再听到它了。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记着拿伞。”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高燕先生一起长时间地听音乐，而这张唱片我也没有再去听它。我总觉得这张唱片里尘封着先生某段不平凡的情感，而这情感只属于他个人，我没有权利去体验。

　　毕业后，去先生家里的次数少了。1991年的春天，忽然得知高燕先生因肝病住进了医院。我一回京，就赶往左安门医院去看望先生。先生瘦了，灰暗 的脸上失去了往昔的光泽，在我面前，看得出他尽力地要表现出轻松，但那双眼睛却无法掩饰病痛对他的折磨，暗淡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可看到我那一刻的惊 喜，让他的眼神中乍现出一丝光芒。先生的声调更低了，想必是因为气力的原因。我没有久留，怕先生讲话过多，消耗太多的体力。我和师母简短地交流了几句，就 匆匆告辞了。

　　我久久地徘徊在住院处的院子里，不时眺望着先生病房的窗口，任泪水肆意地流淌着，其实我心里还有多少话想和先生讲啊！

　　高燕先生走了，那年他50岁。我想如果再给他30年的时间，先生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多少精神财富啊。可上天没有给先生这个机会。

　　音乐停了，阳光刺得我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我拿起唱片盒，把它紧紧地贴在了胸口上。

　　高燕老师，您还好吗？您那里也有音乐听吗？想必担任演奏的应该是“天使爱乐乐团”。对了，您在街上散步的时候，能碰到巴赫、莫扎特或者舒伯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