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当荒诞坠入现实

《等待·戈多》剧照

塞缪尔·贝克特

　　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自1952年发表、1953年首演以来，就成为舞台二度创作的一块“难啃的骨头”，人们对作品意义的争论至今未有定论。有 人说，没有定论、将一切归于不确定本身就是《等待戈多》的意义。在贝克特逝世25周年之际，罗巍导演的戏剧《等待·戈多》却将全剧处理得现实而确定，与其 说是“一次最忠实原著的颠覆”，不如说是导演以现实对原著做出的回击：在舞台上将等待的荒诞一并拉入现实的泥沙。

　　贝克特一生虽未写过什么戏剧理论，但却排演了不少自己的作品，作为导演的贝克特排演的《等待戈多》也许最接近他的写作意图。在有关贝克特 1975年排演《等待戈多》的描述中，舞台倾斜而巨大，背景枯燥而单调，树木和石头因此显得矮小，在一个接近空的空间中，狄狄穿着条纹裤和对他来说过分小 号的黑色夹克，戈戈则穿着黑色的裤子和对他来讲大得过分的条纹夹克，到了第二幕，两人交换衣服。作为贝克特的导演助理，沃尔特·阿斯姆斯在排练日记里记述 贝克特排练时“走上舞台，他盯住地面，一边说爱斯特拉冈的台词‘你要对我说什么’，‘你生气了’，‘原谅我’，‘来，狄狄，把你的手给我’。每说完一句 话，贝克特就会向着他的对手走近一步，总是一步接着一句台词，贝克特称这为一步接一步，以接近一个物理性的主题”。在贝克特的理解中，《等待戈多》更像是 在第四堵墙之内，几名演员按照精确的舞台动作设计，一步步完成一幅对称视觉景象构造的任务，以抵达一个哲学、美学式的目标和主题。

　　《等待戈多》固然与更广意义上“人的生存困境”有关，但作为读者和观众，如果我们真的曾被作品感动、触动，却又必定是与自己真实生活中某个瞬 间、某个片段的情感共鸣有关，不论是等待、等待的徒劳，或是等待的破灭，毕竟有多少人真的关心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物呢？放眼《等待戈多》在中国的传播命 运，不无相似之处。孟京辉《等待戈多》中胡军每晚都要抡起雨伞砸碎的玻璃，甚或任鸣《等待戈多》中女演员在酒吧里孤独的等待，被记住的《等待戈多》都是一 个个不能再具体的时代行动、意象，它们荒诞又真实、世俗而深情。而罗巍在如今的现实里，找到的是“权力”。他在舞台上表现“权力”，调侃“权力”甚至蔑视 “权力”，这似乎在问，今天谁还会等待戈多，谁还需要等待戈多，又或者，戈多成了拥有权力者的闲暇风景。在剧场里的舞台上，再真实的表达也只能是生活的预 演，到了剧场之外，“权力”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舞台上达利的钟表似乎在提示人们，这是一个可以发生在任何时空的故事，但自开场黑暗中焦躁的脚步声，波卓口中不断指认的国际名牌、举起手机与幸 运儿的自拍，戈戈赖以栖身的购物车，还有演出中不断出现的流行词汇、网络用语，一切似乎又在演出中不断将观众拉回到所在的当下。此版戈多并不完美，也不乏 细节处理的尴尬：戈戈和狄狄对幸运儿态度的转变，似乎有些想当然；当戈戈与狄狄开始冲天喊叫时，表达又显得露骨；而当波卓唱起“小苹果”、跳起广场舞时， 不少观众也会联想到世俗或低俗，然而这些元素在舞台上有时又不仅仅是它自身，当它被导演严肃地用来解决问题时，广场舞和“小苹果”也带了几分自嘲。舞台右 侧一尊残破的雕塑，似乎代替了乡间的那棵树，到了第二幕，雕塑上长出的也不是树叶，而是多了“知识就是力量”几个白漆大字，导演或在嘲弄思想，正如他将幸 运儿那看起来专业十足的长篇独白换成了“我要吃饭”的复读，直到幸运儿发疯、失控，旋即从他的包袱里散落了一地的塑料袋，舞台变成垃圾场，恰当地配合起了 戈戈购物车里装满的破瓶烂罐。

　　“先吃饱饭再谈道德”，布莱希特如是说。苏珊·桑塔格1993年赴萨拉热窝排演《等待戈多》，演员们每天冒着随时可能被炮弹炸飞的危险到剧院排 练演出，虽然只演出了第一幕，那是因为“第一幕的绝望对萨拉热窝的观众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不想让他们在等不到戈多时再一次绝望”，桑塔格说，“《等待戈 多》是如此适宜阐明萨拉热窝人此刻的感受——失望、饥饿、沮丧，等待任意一种外力来拯救他们或保护他们。”也有人因此调侃桑塔格版的《等待戈多》是在等待 “克林顿”，可等待的结果真的重要吗？当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帮我们消磨绝望，当生存、生活已在底线之下，上帝何为，等待何用。

　　罗巍版《等待·戈多》结尾，戈戈和狄狄的等待如期未果，黑夜降临，戈多的小信使再次到来，用略带生硬却又极其认真的童声问观众“当别人受苦的时 候你在睡觉吗”，又讲起自己可能都不太理解的隐喻：“双腿跨在坟墓上难产，医生把钳子伸进洞里。”舞台后侧，狄狄推着再次睡倒在购物车里的戈戈，擦亮一根 火柴，舞台上刚刚还很嘈杂焦躁的现实归于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