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大教堂的赞美诗

　　当克里斯托弗·诺兰把深邃的苍穹、绚丽的虫洞、精美的飞船一一展现在银幕上时，他俨然恢复了导演最初的定义：魔术师。几乎可以肯定，《星际穿 越》将是2014年全球电影市场的收官之作，而且在影迷中引起激烈的争论——影迷们仿佛看的并非同一部电影：在一个维度里，他们争论本片的情节发展究竟有 多少科学依据；在另一个维度里，他们则争论该片关于“爱”的价值观是好莱坞俗套的“中心思想”，还是比科学更伟大厚重的人类伦理。在我看来，这两点恰恰是 解读《星际穿越》的钥匙。

　　仰望星空

　　科学幻想是工业文明的衍生物。但直到20世纪，科幻的魅力才真正勃发起来。科幻片的本质是想象力，星际旅行类的科幻片除了要有飞船、空间站等工 业文明的精美呈现，更要有物理学理论在情节推进上的掘深探微。作为科幻小说爱好者，我认为科幻电影的水平一直远远落后于科幻小说，东西方概莫能外。不论是 黑洞、虫洞、机器人，还是维度、超弦、克隆人，早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成了许多著名小说的内核。但科幻电影却始终孜孜不倦地讲述外星怪客(如《星际旅 行》系列)、星际战争(如《星球大战》系列)、时光穿越(如《回到未来》系列)，甚至连《超人》《蜘蛛侠》等也可以大言不惭地站到科幻片行列。虽然影史上 不乏有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这类思考宇宙、时间和人类文明的科幻神作，但大多数科幻电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硬科幻”。或许在许多导演看来，太硬 的科幻片会因为晦涩难懂而失去观众。

　　但从《星际穿越》的上映来看，如今的影迷已经能够在网络平台上就片子涉及的物理问题激辩甚欢了。诺兰请来了物理学家基普·索恩担纲顾问，从相对 论和量子力学已经证实的或合理猜想的理论出发，把物理课本上枯燥的文字设计成远超普通人想象的情节。他的镜头拒绝了会说英文的外星人，只言说人类在无边无 际、无声无息的星际海洋里的孤独、恐惧和希望。人类的飞行器不再是在宇宙中随意穿梭的战舰，而是利用旋转和太阳能不断产生动力的简陋飞船；黑洞则复制了位 于银河系核心的“超大质量黑洞”，因为其质量大密度低，才能解释男主角库珀被吸入后竟然活了下来；虫洞设计得过于庞大，但理论上仍可能存在，而且片中虫洞 的晶莹绚丽圆了无数科幻迷的想象；库珀的时光倒流不是因为坐上了时间机器，而是因为借助更高的维度超越了“时间”这个维度；库珀一行在黑洞附近的行星登 陆，就会表现出引力变化导致的时间扭曲，“着陆一小时，太空已七年”……凡此种种，只要具备了科普级别的物理学、天文学知识，都可以理解个中逻辑，并会赞 叹这些理论猜想在推动电影情节时被运用得何其流畅和巧妙。

　　有了物理学与哲学的理论武装，《星际穿越》不仅经得起一般意义上科学的考验，更经得起美学的挑剔。仰望星空的电影很多，但更多是《马可·波罗行 纪》式的猎奇的“异域”美学，而《星际穿越》则表现人类对自身未来的设想；再如去年火爆一时的由阿方索执导的《地心引力》，刻画了近地空间的透明、冰冷和 寂静，同样具有强烈的美学效果，但因为太过写实，远不能满足观众对未知星际世界的探索欲与好奇心。

　　诺兰的道德律

　　康德说：“世间令我畏惧者，惟有头顶之苍穹与吾内心之道德律。”从波澜壮阔的星空到严谨理性的道德律，在《星际穿越》中，诺兰试图同样进行一次从大自然到人性的穿越。

　　人皆说诺兰以本片向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致敬：譬如机器人TARSE的造型来自《2001》里的黑石；库珀被吸入黑洞时眼前的景 象，模仿了《2001》里男主角进入黑洞时见到的长达十几分钟的光电影像；两部电影都运用了极为丰富的管弦乐等。但这些因素在我看来皆属次要， 《2001：太空漫游》是假想人类文明高度发达之后，回顾原始人被“黑石”启蒙的“奥德赛的返乡”，并沉思宇宙的深邃与时间的循环。而《星际穿越》中的库 珀身为拯救人类文明的英雄，在各星系间漫长旅行的惟一动力也是返乡，返回地球、返回农场、返回他与女儿温情脉脉的书房。返乡之旅才是诺兰对库布里克的致 敬。

　　这恰是电影引起激烈争论的一点。在科幻作品里，惟有人性的温暖能够平衡宇宙的冰冷。诺兰未能免俗，他试图在星空下演绎人性的道德与邪恶。所以， 他刻画曼恩博士的自私、邪恶与自我毁灭；描写布兰德博士对男友埃德蒙的“爱的直觉”；诺兰反复言说库珀对子女的爱，父爱是他辗转多维空间、瞬间跨越几十年 的惟一动力。库珀代表的家庭之爱、布兰德博士代表的男女之爱与曼恩博士从反面代表的同类之爱，构成了《星际穿越》的底色，也构成了诺兰的道德律。

　　从影片的结构看，诺兰关于爱的叙事还有更重要的作用。作为一部长达3小时的科幻片，在库珀父女找到NASA这一情节之前，诺兰用40分钟来讲述 美国郊区贫困农场主的家庭生活，这显示出他以轻驭重的本领，令人想到《2001：太空漫游》中，库布里克同样用了20多分钟在影片开头展现了原始人类和各 种动物的共存，被人戏称为“动物世界”。电影的镜头从地球话语突然进入宇宙话语后，观众就会感受到强烈的反差和震撼。

　　抛开科幻的外壳，诺兰营造的父女之情足以支撑起一部细腻的伦理片，许多情节的转折甚至催人泪下。不过，这也恰恰成了诺兰塑造好莱坞式孤胆英雄的 证据，被颇多影迷诟病。的确，片中关于“爱”的言说过于俗套甚至不合逻辑。但联想诺兰2010年拍摄的《盗梦空间》，我们会发现，他都是在影片里刻意营造 出复杂的叙事结构和惊人的想象力，同时埋下最寻常的情感冲突。《盗梦空间》里男主角与妻子的爱情，和本片中赚人泪珠的父女情如出一辙。与其将这种价值观的 表现简单归之为“好莱坞”的俗套，毋宁说是诺兰的独特之处。他用想象力把拍摄手段发挥到极致，只为表达内心的柔软。前者美学上的繁复与华丽，与后者伦理上 的简单与纯粹，形成了奇异的组合，从而构成了诺兰特有的风格。

　　当然，我在看《星际穿越》时并未被这种爱的抒情所打动，或许东方人对这种舐犊深情司空见惯。不过，我倒是几次被片中史诗般的配乐而感动。浩渺宇 宙的恢弘与大气，和管弦乐的磅礴与旋律相得益彰。从实验电影的角度来看，将配乐与剧情紧密结合的做法实在太过俗套，但是，《星际穿越》里的管风琴、合唱团 与赞美诗，把穹顶的宇宙变成了教堂，每一个庞大的星球就像教堂里威严的圣像，渺小的人类仿佛重新回到了中世纪，再没有比这种谦卑感更适合宇宙中的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