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穿越》：“不要温顺地踏入那良夜”

克里斯托弗·诺兰

《星际穿越》电影剧照

《星际穿越》电影剧照

　　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每部新片在电影发烧友的圈子里都是年度大事。当批量复制、敷衍了事和“不敢多走一步路”在娱乐大片中成了常态，有勇气开疆僻 壤的人简直有资本开创新的宗教。诺兰就是背负了太多期待的商业片导演。然而，11月上映的诺兰新作《星际穿越》的本土票房和评论界口碑都只是平平。

　　在我看来，诺兰还是诺兰，他的优势与弱项在《星际穿越》中也一以贯之，他已经抵达和抵达不了的都包孕其中。

　　在五维空间，请忘记因果律

　　有人戏称，《星际穿越》被三大类人“看低”。

　　首先，看多了好莱坞大片，有些人得了“恐爱症”。“爱能拯救人类”，与他们对诺兰的期待南辕北辙。

　　《星际穿越》虽然讲的是科学家们穿越虫洞、探索遥远星系，高调唱响的却是小镇、家庭、亲情为核心构筑的美国第一主旋律。这个调调从《史密斯先生 上美京》到《阿甘正传》，从《风云人物》到《阿拉巴马，甜蜜的家》，已经在美国电影工业的生产线上被从一流到末流的片子贩卖了100年。好用固然好用，但 很多人已将其等同于滥俗和浅薄——除非有人能在旧套路里更上层楼，戳破万千前作在观众心里浇筑的坚硬外壳。但是《星际穿越》没有做到，影片在此处出现短 板。

　　其次，一看到时间线上已百余岁的库珀影响了地球上数十年前的历史进程，好多人立刻获得智力上的优越感：不就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闭环时间旅行 吗？在他们看来，这谜底设计得老土又图省事。的确，墨菲小时候的书房里频频掉下的书，原来是她爸爸推下来的，库珀就是她的“鬼魂”——正如全片第一句台词 挑明的。

　　但是由此看轻《星际穿越》的人，忘了库珀并不是人回到了过去，对过去，他只能通过引力去“拨动”；也忘了小布兰德博士解释过，对于五维空间的生 命而言，也许时间是实体，“过去是可以穿行的峡谷，未来是可以攀爬的山峰”。打个比方，胶片上一帧帧相连的画面，如果局限在二维平面内，是无法改变顺序 的；而人类能轻易碰触胶片的任意一帧，还能将其剪开和重新排序。假设胶片里存在二维的生命，推动他们向一个方向走、无法反抗的“时间”，对于三维空间的我 们而言就是可以改变的实体。一句话，在五维空间，请忘记因果律。

　　再者，有点野心的太空题材电影，都免不了被人用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当标尺量一量，再叹一声“还是差一截”。《星际穿越》与 《2001》相似的，是人类对未知之境的宇宙探索，还有以黑石为模板的机器人；与《2001》能形成对话的是对上帝与进化的思考。库布里克设想虚无缥缈的 上帝不存在，开启人类文明的“上帝”可能是外星生命；而《星际穿越》里的五维生命是未来的人类，就是说，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只有我们自己。

　　没有善恶的故事不好讲

　　有顶尖的物理学家基普·索恩保驾护航，绝大多数半吊子硬科幻爱好者对情节科学不科学的疑问，都可以在索恩撰写的《〈星际穿越〉的科学》一书中得到解答，包括为什么独独是引力能让超立方体里的主人公影响时空，都有一定已知的科学依据。

　　然而，对影片来说，科学上再硬气，再没有瑕疵，通往观众内心的钥匙仍是人物与故事，否则是本末倒置。刚离开地球时，布兰德博士对库珀说，在太 空，他们会面对大自然的“残酷”与“恐怖”，甚至是死亡，但是不包括“邪恶”。她说话的一脸轻松与笃定令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善与恶，仅靠 战天斗地讲故事，实非易事。

　　果然，还得有曼恩博士的恶行来推动剧情。冰冻星球上的戏发挥了诺兰交叉剪辑的特长，曼恩攻击库珀，与地球上墨菲救助哥哥一家时从不欢而散到决心 折返剪在一起。观众看到两场交错的“最后一分钟营救”。问题是，这里的情节交错是“造”出来的，两个事件在时间线上相隔甚远，逻辑上的关联并不紧密。观众 等着看与道德无涉的宇宙怎么与人类擦出火花呢，又搬出邪恶科学家这种老掉牙的设定来推动情节，不是自己拆台吗？

　　诺兰说过，《星际穿越》里人们最大的敌人是“时间”。大到全人类，对抗的是枯萎病开启的地球末日倒计时；小到库珀个人，最令他揪心的是在太空中时间的流逝一次次快过女儿。

　　在超立方体里，时间与主人公的正面遭遇战也是将并非同时发生的段落拼在一起，好在有引力在时空的不同维度间牵引，没有那么生硬。这段高潮戏力有不逮的原因在于：将“爱”设置为拯救人类的关键；而整部电影用力最狠的大爱与小爱之争却被轻巧地绕过。

　　小布兰德有段有些突兀的剖白。她相信“爱不是人类发明的，它一直存在而且非常强大”，“是我们暂时不能全部理解的”，“也许是更高维度文明存在 的证据，是他们的造物”。这是为高潮戏提前写的注脚——库珀父女之间的牵挂，指引女儿找到了引力传递的几乎难以觉察的信息。可是，是选择陪伴女儿这一世， 还是使人类免于灭绝？面对这一大问题，主人公根本没有选择机会，编剧和未来人类代劳了：库珀独自驶入黑洞而不是回地球，是因为燃料本来就不够了；五维空间 的后世人类创造了超立方体，让他能把黑洞的数据传回地球，本来完全不可行的计划A突然走得通了。

　　敢将“爱”捧这么高，该表态时又回避糊弄，难怪战胜不了“恐爱症”。

　　意志不明，怎能“燃烧咆哮”

　　这不是第一次被诺兰糊弄了。2012年，《暗夜骑士崛起》来势汹汹，把观众胃口吊起来了，没想到诺兰虚晃一枪，在貌似关乎人类命运的框架里，脑回路还是类似于《记忆碎片》《致命魔术》的小格局，缺乏处理宏大题材的维度。

　　《盗梦空间》的四层梦境很宏大，诺兰擅长将独到的设定在空间和时间中的可能性推演到几乎不可能，演化出精巧复杂的叙事结构。而他的核心故事往往 简单明了，比如一位鳏夫踏上异度空间的艰险旅程只为回到孩子们身边——从这个角度看，《星际穿越》又把《盗梦空间》的故事讲了一遍。

　　诺兰的问题是讲不了“大故事”。《暗夜骑士崛起》的架势像是要演现代《双城记》，或者新世纪的《大都会》，有人在该片上映前，就根据这三部作品 和《盗梦空间》，用四者的互文关系推测出很多情节。但在哥谭市的暴动中，除了大反派、城中肆虐的囚犯和几位主角，来自地下的暴动者们、地上世界被惊扰的中 产阶级和城市真正的主人——那些大资产拥有者，几乎全部缺席。

　　《盗梦空间》的故事概括为“回家”两字足矣。回去是柯布惟一的念想，家就是孩子们生活的外婆家，接盗梦任务为的是一张准许他回美国的通行证。《星际穿越》就没法这么简化了。库珀的旅程是远离还是守护，“家”在何处，都与人类归宿这样的大命题缠绕在一起存疑待解。

　　“人类生于地球，不意味着也要死在这里。”库珀的这句话在预告片里占据了显要位置。“不要温顺地踏入那良夜，白昼将尽，暮年仍应燃烧咆哮。”老布兰德博士反复念诗直抒胸臆。除了对爱的信念，人类在绝境迸发出的不屈意志与探索精神也是《星际穿越》讲述的重点。

　　结尾，主人公们小团圆，父女见了最后一面、男女主角也即将再会；大故事也有光明结局：人类移民外星，进化为高维度生命。但是在大小故事之间，没 有用关键节点上主人公的自我意志去接驳，即使那首壮怀激烈的诗出现了5次，也只能看到作者想表达什么，而无法得到情感上的激荡。

　　回头看，库珀一开始就有点面目模糊，他是本来就不甘于在地球当农民、“不属于这里”吗？那招募他去探索宇宙时，他离开得就很自私了。他一心守护 儿女不得已才走，或者他想承担拯救人类的使命？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影片中，库珀一个角色推动得太多了，令墨菲和小布兰德都黯然失色。库珀出了问题， 就是整个片子的问题。主人公探索宇宙的动因都暧昧不明，又怎样“燃烧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