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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忠:口子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08日15: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保忠

  一

  院子是乱得不能再乱了,被老刘领进去后,竟有点不知该怎么下脚的意思。西面站了五六口漾着白色泡沫的大瓮,身材高大、罩着一块蓝头巾的女主人正 在瓮前忙活,一看便知是在打山药粉。最大那口后面,半个猪脑袋从栅栏里探出来,嘴头一拱一拱的。东边院墙下,用木棍隔出一小块场地,两只顶着锈蚀镰刀的羊 立在那里沉思。五孔窑洞门脸洁净,正中一孔的窗台前,摊了大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几只鸡在边上踱步,被勾引了又无从下口的样子。

  窑洞是我熟悉的那种,间口很高,内墙刷得极白,靠窗户是一面大火炕,上面铺着绘了花草图案的大红油布,让人觉得温暖、亮堂。幼年延伸过来的记 忆,让我对窑洞和土炕向来亲近,以至于看见那面炕,不等主人邀请便迫不急待地坐了上去,像是回到了久违的乡下老家。窑里的家具也简单,靠北墙摆放了两个大 红洋箱,箱子上贴墙斜着几个相框,放得最大的一张照片是全家福,老老少少十几个,老刘和他的老伴端坐在中间,脸上是幸福满足的微笑。坐在炕头上,我忽然想 起该给城里的朋友拨个电话,可一看没一点信号。老刘笑笑说,窑洞太厚实,挂在窗户上才行,我的平时就挂在那儿。抬起头一看,窗户的高处果真吊着个东西,用 套子套住了。老刘说,还有套子,我给你们拿两个去。我们连忙制止,说不用了。

  路上从朋友那里得知,老刘是口子上的文化人,耕作之余,绘制了不同年代的村庄图,村子的每一条街巷、每一条道路、每一处房屋、每一座庙宇都在上 面有所反映。闲聊中,他从东窑拿回几个卷曲的小学生用的作业本,有钢笔写的,有毛笔涂画的,封面一律写着“口子上——难忘岁月”的字样。依次看来,头一本 前三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地名,名字千奇百怪,其后是对村庄的分类记述,涉及地理、历史、政治、经济、文化、植物等等,俨然一部村庄的大百科全书。

  看着这个瘦小的老人,我心底不由得升起了一种感动,这不正是我们曾经以为消失了的那种乡贤吗?这几年,按说大大小小的村庄我也没少走,采访过的 人不计其数,可又遇到了几个像老刘这样的有心人?那些早已走出村庄的,近些年正在走出的,又有几个怀存着这样一份缜密的心思?不管主动还是无奈,事实是, 我们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乡村,谁还想着回报、呵护她,哪怕是为她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田园将芜,胡不归?怕只是诗人的一声古老的喟叹了。

  二

  我一页一页翻看着,恍惚看到了村路上运送货物的风尘仆仆的驼队,历史转折处动荡不安的刀光剑影,以及田野里劳作的先人的背影。

  这村子,因处于平鲁与偏关交界的大路口上,很随意却又极准确地叫做了“口子上”。

  从老刘绘的地图可以看出,明清时官方便在这里设卡驻兵,过去村里有一家较大的商铺,四五个骆驼店,龙王庙、土地庙、观音庙、老爷庙、五道庙等十 几处庙宇,与平川不同,这里的庙多是板石碹的窑洞。进村时我曾驻足观察过,顺着村北的那面崖坡(老刘称之为窑崖),高高低低错落着三五排窑院,越往上的窑 洞年代越久远,也多是石碹的,下面的窑则年代较近,且是土打的。顶上面的一排窑,已人去室空,看着苍老破败,连门窗都拆掉了,人或者退到了下面,或者搬出 了村庄。最高处有座孤零零的石窑,我向一个村民打问它的用途,说那是龙王庙啊,如今仍香火不断。

  据老刘讲,当年贺龙带着队伍路过时,曾在村里某处石窑院里住过一宿。一些老人至今记得贺师长的胡子,以及他住的那孔窑洞彻夜不眠的灯光。

  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口子上的过去非同寻常。抗日战争时期,村庄经常被过往的鬼子兵糟害,马牛羊被牵走,猪被杀掉抬走,庄稼捆子被战马吃掉。 有个村民在村西的土窑湾锄田,好端端的,也没招谁惹谁,被一枪打死。有个后生办喜事,吃席的人被扑进村庄的黑狗子全部剥走了衣服。村里有支民兵队伍,每次 发现鬼子来了,便组织村庄老小逃向村南的大沟。老刘便出生在逃难的土窑里,那是1945年5月,离鬼子投降还有几个月。

  朋友因此开他的玩笑,说你看老刘眼睛那么小,个头那么低,那是在娘胎里受了惊吓。我于是笑,老刘也憨憨地笑。

  可能找不到更适合的称呼,老刘叫我老王。他说,老王,我们村处在大路口上,那时四面八方的鬼子都来。有一天,天快擦黑时,鬼子扑向村庄,人们四 分五散逃走了。鬼子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都走了,有个当官的睡过了头,还在窑里。见鬼子走了,村民们陆续返回村庄,有人回了自家院子,一看,还有个 鬼子没走,正在窑洞里擦枪呢,他吓了一大跳,跑出去赶紧报告了民兵。几个民兵摸进院子,趁鬼子不备,猛地扑上去,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几下就将他制服 了。村里人早对鬼子恨得咬牙切齿,见活捉了一个,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民兵说不能杀,得交给县政府处置,押着往大南山方向走。没走多远,鬼子发现丢了个 人,马上反扑回来。有个民兵发现了,开了一枪,村人又四分五散地跑,多数人跑了,没来及跑的,有一个被捅死了,挨了17刀。窑洞都给一把火烧了。有个小媳 妇没跑掉,被一帮鬼子兵糟蹋了,小腹鼓胀,当妈的急得没办法,用擀面杖去擀,边擀边骂那些灰牲口。

  谈及村子的现状,老刘说,边山峪口的,留不住人,跟别的村一样,年轻人都走了。主要是没学校,娃们想上学没地方去,就搬了,咋着也得念书识几个 字吧。如今守在村子的,只有几百口人了,主要是50岁以上的,像他这个年纪的有好几十个。多数村民过得还可以,以种地为生,有的收入还不错。相比较,还是 那几个五保户受罪,都不愿去乡敬老院,虽说国家给的补助也不少,一年四五千块,可是因为老早就有了毛病,又没人照顾,活得挺恓惶的。他有个叔伯兄弟也是个 五保户,打小腿上有残疾,有时还得他去给送点饭。

  老刘话不多,但因为这辈子经见的事多,说一句顶一句。他高小毕业后,参加了平鲁县组织的农机培训班,是县里的第一批拖拉机手,在县农机站待了两 年,后来派回了口子上所在的下水头乡,一直当农机管理员开拖拉机,是当年人们所说的乡镇“八大员”之一。他还在村里当过三四年支书。现在每月拿两千块退休 金。老刘说他养的那口猪和几只羊不卖,主要是杀了自家吃肉。他种的那点玉米也不卖,供猪吃。我忽然萌生了住下来好好跟他聊一聊的想法,偏偏朋友也怂恿我 ——别再乱跑了,今晚就住下吧。我把脸转向老刘,他憨乎乎地一笑,住下吧,你们能住当然好啦。

  我暗自窃喜,说那就给您添麻烦了。老刘说客套个啥,来了就甭客气。又说,一会儿我得出去拉趟玉米,你们歇缓一会儿,出去走走也行。

  因昨晚和朋友聊天太迟,中午又忙着赶路,我觉得有些困倦,等老刘出了门,便拉来个枕头躺下了,火炕的温热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愜意,很快就睡着 了。醒来后,炕上只有一只猫,它就卧在我头顶这边,毛茸茸的。睡梦里,它好像从我腿上走过,柔软潮湿。我盯着它,它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我抚摸了它一 下,然后起身出了窑洞。外面下起了小雨——来的路上,就一直那么阴沉沉的。院子里有些泥泞。女主人还在那几口瓮前忙活。见我出来,她笑笑说,你朋友去沟里 了。

  我出门时,那两只羊仍在雨中沉思着,在想什么?

  离着老刘家窑院不远处有个井台,一个村民正往驴车上搬装水的大卡子,台子上还墩着几个。我问,还套车?答,住得高,不套拉不上去。我问,家里没 通自来水吗?答,通了,今年不知咋搞的,没水。我在街巷里胡乱走了一会儿,而后朝南边的公路走去,这路叫“平万线”。远远看见了朋友,他正在沟里看一村民 搭贮存玉米的网架。所谓的沟,其实是一条干涸的河道,不过主人还是将架脚抬高了几尺,以备出水。依我的记忆,在乡下,玉米一般要贮存到来年二三月才出售。 一问,这家人种了一百五六十亩玉米,是村里的种植大户。机械化作业,刨去投入,正常年景收入二三十万元不成问题。他说,村里种四五十亩玉米的还有三四家。

  聊了半天,又和朋友往戏台那边走,见戏台旁边立着一尊铜颜铜身的门神,心里有些疑惑。朋友多次来这个村采访,解释说,这尊门神原先立在村子附近 的公路旁,代表看护的是平鲁西大门。今年春天被车撞坏,钢鞭被拿走了,脚也崴了。人们便把门神请回村里,立在了戏台旁。正对着戏台的是一面高墙,有几个人 还在上面做活。朋友说这是村民集资修的文化墙。后来听老刘说,修这墙,村里人都挺乐意的,觉得可以让村子显得热闹些,有捐几十块钱的,也有捐几千块的。不 管有没有学校,还是得有点文化气息,毕竟早些年村里出过一个秀才,八九十年代考出去十几个大学生啊。

  正说着,老刘开着三轮车从公路南边的坡地上突突突地驶了下来,车斗里的玉米袋上还坐着个人。开过来时,他转过脸大着声冲我们说,都淋湿了,快回吧。等我们进了院子,老刘已将车上的玉米扛了回去。还是闲不住,又挑了几担水,冲洗了那几口瓮才进了屋。

  三

  天彻底黑下来了。

  女主人在我们坐的东窑的灶台前忙活着。因为说好只熬点稀饭,大烩菜加莜面饼子,她做起来便显得有条不紊。

  等饭菜弄好时,老刘拿出一瓶汾酒,劝我和朋友喝点,说喝了好睡觉。他只喝了一小杯酒,说年纪大了,不敢多喝了。我们也只喝了几小杯。饭间又聊起 了村子里早年的事。他说1948年搞“三查”,农会几个人打死了两个村民,其中一个当过粮秣代表。还有一个家庭成分为富农的女教师也被打死了,据说是因为 “作风”问题。她丈夫在部队工作。两个孩子,一个8岁,一个11岁,也跟着惨死了。打人的人都是村里的“老运动”,哪次运动都赶在前头,如今这些人都不在 了,化灰了。说着这些事,老刘好像还有些心有余悸,脸色黯然。

  我由此想起了我老家农村,那些历次运动整人的人,不也大多被时间的大风刮了个无影无踪吗?记得有一次,我在我们那个小城的街头遇到了一个老者, 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喊出了我的小名,就在那一刻我认出了他,这不就是我们村那个被叫作“四驴”的整人高手吗?“文革”期间斗人时,他出手狠毒,一根绳子几 下就能将人吊到房梁上。看着他皱皱巴巴的老脸,快要散架的身子,我淡淡地说了句什么,便忙不迭地走开了。后来听我母亲说,“四驴”的老婆早已死掉,如今寄 居在女儿家里。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过去做过的恶事,现在,对当年的行为又有没有过一点反悔?

  不瞒你们说,近些年的事我差不多都记不住了,过去的事反而忘不了,有些甚至越来越清楚了。老刘笑着摇摇头说。

  我想,这可能是那些年的事对他刺激太大,锲子似的钉进了他的记忆。后来听朋友说,上世纪80年代初,老刘外甥女一家被村里的仇人灭了门。对方两 个兄弟,一个是光棍,杀人后由他顶了罪。听了,我心里不由得一疼,感叹老刘所经历过的苦难,生在战乱年代,幼年丧父,中年又经历了那样的痛苦,但风风雨雨 他都撑过来了,他在讲述过去时显得语调那么平淡,几乎看不出悲喜。人,或许只有经历了大的磨难,才会看淡一切的。他这样整理自己的村庄记忆,有一点可以肯 定的是,他是想让村庄的后代记住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吧。多少年后,小小的口子上,或许会像别的那些已经消失了的村子一样,也将从地图上抹去,但它的后代总 该记住自己的生身之地,记住自己的故乡,搞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

  老刘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先后都考上了大学,儿子还是硕士。那面刚刚修起的文化墙,将要刻上他儿子撰写的村庄赋。对这些,老刘并没显出几分得 意,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便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朋友说,老刘为村里做了不少事,可做过也就做过了,从不挂在嘴上。谁家有困难,他知道了,总会去帮一把, 借点钱或者出个力。谁家的红白喜事,只要请他去当总管,他总会尽心竭力,帮着把事办好。村里的任何公益活动,他都是积极的参与者与推动者。他因此很受村民 的尊重,在村里有点说一不二的意思。朋友说,你看他身单力薄的,为啥受人尊重?就是因为他以诚待人,老想着为别人做点事啊,他这点威信是多少年积累起的。

  吃过饭,又聊了好久,可能是忙活了一天有些累了,老刘催促我们也早点睡。他的老伴将炕上的铺盖搬到了西窑,又给我们换上了儿女们回来用的被褥。 朋友说你们老了,还是我们睡西窑吧。老刘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你们跑了一天路,睡个暖炕能歇缓好。隔了不一会儿,他的老伴又进来了,提来一个尿桶,说夜里 就别出去了。尿桶也是我熟悉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以至于第二天早起,吃过两碗热腾腾的莜面圪坨,走在返城的路上,我对那久违的场景仍有些留恋。

  那一晚,我和朋友早早就睡下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点,击打着苫盖玉米堆的塑料布,嘀嗒、嘀嗒、嘀嗒……忽然听到了手机的声音,很响,我以为是朋 友的,朋友说不是,拉亮灯一看,还真的不是。蓦地记起了老刘吊在窗户上的手机。我刚起身摘下它,老刘的老伴便奔了过来,说肯定是儿子打来的,接过去拿着走 了。

  好安静的口子上。

  窗外夜色浓重,秋雨嘀嗒,火炕的温热丝丝缕缕地游进了我的身体,驱走了疲惫和寒凉。没有电视的聒噪,没有新媒体的干扰,也免去了洗澡,甚至来不及想想儿时住窑洞的事,便沉入了梦乡。这是我这一年睡得最早也最踏实的一个夜晚——难道仅仅是因为回到了乡下的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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