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寻访黑铁

　　从长治市去长治县。一路向南，公路平坦，并不像行驶在太行山区。天色渐晚，车速适中。我无意间看到公路右侧有长平地名，朦胧间想起那场大决战。

　　这里正是两千三百多年前，秦赵生死决战的地方。我的思绪沉入悠远的历史深处……

　　赵王贪心不足，笑纳了韩国奉献的上党郡，于是引发秦国讨伐。尔后赵王弃用老将廉颇，改用盲目自信的赵括。当时有人言：“齐之技击不发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赵之劲骑，赵之劲骑不如秦之死士。”经过变法的秦国，已经强大起来。

　　赵括纸上谈兵。秦将白起佯退，最终大败赵军于长平，秦军坑杀四十万被俘赵兵，令史册滴满鲜血。

　　两千三百多年过去了。公路两侧的北方农田，广袤而哑言地躺着，一任玉米和高粱站在自己身上，从青涩到枯黄。这是多么古老的土地啊，已然不见丝毫战争痕迹。那数千年的历史积淀究竟沉落何方呢？

　　车过长治县而继续前行，说是去一个名叫荫城的地方，参观铁器博物馆。铁器？我顿生还乡之感。16岁入机械行业工作，我对铁器情有独钟。

　　我得知，荫城在春秋后期开始冶炼，代表着当时最为先进的生产力。当韩赵魏三国大量使用铁器进入“黑铁时代”，秦国军士还在手持青铜兵器。从西汉铁官进驻荫城，到明朝洪武年间铁业所在荫城成立，此地的铁货行销全国，甚至出现国际贸易。荫城不是一个地名，而是成为一个时间绵长空间辽阔的中国概念：千年铁府。

　　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终结，荫城自明清两季渐渐失去昔日辉煌。荫城头顶的光环也日渐暗淡。一座名镇就这样站立在历史深处，渐渐被遗忘了。

　　走进十字街头的荫城铁器博物馆。它与大都市宽阔高大的博物馆相比，乃小巫也。然而，它的馆藏却显得充实，处处散发着黑铁的气息。

　　玻璃展柜里，陈列着一柄柄生锈的兵器，或刀或剑，生着厚厚的铁锈。我学过金属学和铸铁学，那厚厚的锈层，从五氧化三铁到三氧化二铁，既说明着铁器氧化的过程，更说明着深厚的历史进程。我甚至揣测，这刀这剑，或许就出土于长平战场吧。这厚厚的锈蚀，恰恰是漫长的历史啊，尽管有时候锈蚀也意味着遗忘。

　　放眼铁器博物馆陈列品，大多出自清明两代，止于宋。铸铁的物什，大小不一，小的有油灯，有马镫，有铃铛……我发现一只形如镇纸的物件，便以为是铁质镇纸，主人告诉我这是晋地农村冬天压被角用的，以防止小孩儿睡觉蹬了被子挨冻。我顿时被扑面而来的古老生活气息感动了。

　　大型铸铁器里，我看到十几口铁钟，还看到“鸣金收兵”的“金”，这种军用响器的独特之处在于发出的音响短促有力，它不像罄声绵长悠远，也不像锣声空旷发散，显现着军令如山的行伍精神。

　　锻铁陈列品展台，摆满各种刀具，这是历代战争的记录，从古代的剑到近代的刀，无声记载着人类争伐的历史。

　　尽管不乏藏品，还是感觉这座博物馆有些简陋。经人介绍我认识了馆长原建国。这是一个寡言的男子，笑容里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坚毅。

　　他热爱家乡，倾一己之力办起这座民间博物馆，为的就是不让“千年铁府”被历史掩没，让人们知道中国有一个名叫荫城的地方，曾经为华夏黑铁时代做出极大贡献。他十几年来花费大量财力物力，逐步积累着铁器收藏。而这座铁器博物馆是原来供销社的房间，他借来用的。

　　我问原建国，你有何等财力支撑这座几乎毫无收入的铁器博物馆呢？他平淡地笑了笑，说自己有建筑工程队。

　　在如今习惯于索取而疏于付出的时代，原建国平淡的笑容令我难忘。我做过六年铸造工人，我了解黑铁。与原建国交谈，我甚至觉得黑铁的质感已然融入他的血液里，保留着自古荫城的遗传基因。

　　我不知道如今有多少像原建国这样的人，做了这样大的事情脸上却挂着平淡的微笑。但我知道中国有多少赚着大钱而脸上毫无表情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原建国为了恢复家乡历史保存黑铁记忆而流露的平淡的微笑，足以感动具有正常文化心理的人。至少我被他的铁器收藏感动了，也被他的文化义举感动了。我希望大家能够知道中国山西有个名叫荫城的地方。这里有着悠久的文化积淀，也有着守护历史遗产的人士，还有着生锈依然散发着幽暗光芒的黑铁。

　　与青铜时代一样，黑铁也是一个时代。置身令人目眩的高科技时代，忘记黑铁时代可能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不产生任何影响，然而，还是不应当忘记。因为，无用之用可能是最有用的。

　　你站在荫城铁器博物馆里，应该会明白这个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