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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岸止(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03日09: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素以文字精致唯美著称的知性女作家程黧眉, 在沉寂了14年之后,拿出了她的“破冰”之作——长篇小说《红岸止》。这部作品将敏感的笔触勇敢地深向“文革”这一熟知而又陌生的领域,描写了“红岸”和 一个名叫“苏联”的少女及其小伙伴们的故事。作者通过诗意的行文,丝丝入扣地刻画了红岸大街上的人们,在非常年代悲欢离合的心酸历程。

 

  傍晚时分,“大背头”回到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瘦弱,苍白,满脸憔悴,见到他急忙问:“请问您见到苏联没有?”

  他知道,这是苏联的妈妈。

  尽管苏联无数次提起过她的妈妈,但是从来没有具体的细节。“大背头”对于女人有天生的敏感,他一下子就看出这是一个矜持敏感而有教养的女人,难怪能养出苏联这样的孩子。

  但是他觉得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风格迥然。这个女人成熟优雅,有南方女子的柔软和隐忍;苏联则具有北方的诗意,那是属于遥远的梦境里的东西,看 得见抓不着。阅人无数的“大背头”知道,这个北方小女人将来会让男人无法离开,她具有与尘俗相隔的距离和力量,就像这条江水对岸绿油油的小树,这个即将长 大的小女人,会用一个遥远的未知牵引人心,让男人不忍放手。

  其实“大背头”想到了,可能苏联此刻就在自己家里,他的门从来不锁,苏联知道该怎样进入这个房间。他之所以果断地告诉朱淡宁苏联没来这里,是想 给这个女孩一点时间,同时也给自己留出时间,好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在那一刻私下里觉得:苏联跟自己是亲近的,贸然把她交给她的妈妈就背叛了她对他 的一份信任。

  这几年苏联经常到“大背头”家里来玩儿,她喜欢这里是因为她感到自由和舒服,每次苏联呱啦呱啦说学校里好玩的事情,“大背头”总是静静地听,有 时附和着她,和她一起哈哈大笑。苏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在班级,老师说她胆小,但是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她变得放松和自信,不用设防,她就 是那不停叫唤的小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大背头”进门的时侯,还是被苏联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苏联就在他的桌前坐着,夕阳透过小窗射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两根辫子松松垮垮,鼻子和嘴巴都是红红的,有些浮肿的样子,显得脸蛋胖嘟嘟的。

  见到“大背头”坐下来,苏联好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呜呜地大哭起来。她感到委屈的是,她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她也没有办法说得清楚。今天看到的事,她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就是八辈子也不能说出来。而自己身体里流血的事情,更是不能说的,至少不能和男人说。

  她突然感到:这几年发生的事故,一件又一件,真是没完没了,让她逐渐长大的心灵未老先衰,现在,她已经懂得守口如瓶。

  是的,守口如瓶。

  但是这瓶子的颈口太小了,她觉得自己不被憋死,就得爆炸。

  她的孤独,13岁少女的孤独,也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

  “大背头”的家,已经成为她的第二个家。她喜欢这个老头,他也是个孤独的人,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会觉得热闹,还有温暖。

  其实“大背头”不应该算作是多么老的老头,他还不到60岁,健壮、阴冷,额头宽大,头发很长,又黑又亮,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很有些派头。他不像 一般的拾荒者,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神情可怜。相反,他甚至比红岸所有的男人都干净,加上他傲慢的神情,整个人像谜一样,令人费解。他颠覆了人们对于乞丐的所 有常识性的认识。所以他成为了红岸“四大怪”之一:“捡破烂的老头儿贼拉帅!”

  看到苏联哭得眼睛都肿了,“大背头”出去把盆里的水倒了,打回新水放在盆架上,把毛巾在盆里涮了涮,拧出来,递给苏联,苏联看也不看,抄过来就摔到地上。“大背头”耐心地又将毛巾在水里涮了涮,拧出来,这次他没有直接递给苏联,而是亲自给她擦了起来。

  就在他低头给苏联擦脸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个丫头长大了,好看了,有味道了。她的额头光滑细腻,有几颗小痘痘,隐隐发红,因为哭了很长时间,鼻子红红的,但她是放松的,没有顾忌的,还是任性的,不加掩饰的。

  他喜欢女人的任性,何况这样的小女孩,不谙世事懵懵懂懂真真假假。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突然让这个年近60岁的老男人沉迷。他感到了自己的冲 动,但是即刻,他就制止了这冲动,像缰绳勒住了脱缰的野马,他不能任由自己的意念像年轻男人那样驰骋,尽管他暗自为自己还能有年轻男人般的狂野而惊喜。

  老谋深算的“大背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把毛巾扔到水盆里。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拍拍苏联的肩膀:“好孩子不哭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啊!”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走到床前,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布包:“闭上眼睛,张开右手。”他命令道,“好了,睁开吧,奇迹到——来——”他拖长声音说着。

  苏联猛然睁开眼睛,发现手里居然是一个红宝石戒指,鲜红晶莹,美丽异常。

  “嗯……听说只有男人向女人求婚时,才用这个,是吗?”

  “是呀,戒指一定要送给最心爱的人。”

  这话一出口,“大背头”自己都有些无法相信,他好像早就爱上了这个即将长大的小姑娘。他捏着苏联细弱的手指,把那个戒指套了上去,戒指太大了, 连她的大拇指都戴不住。但是“大背头”还是不愿意放开,苏联那像小葱一样细嫩白皙仿佛不小心就会弄断的手指让他心生怜惜,他突然想吸吮她的手指,这个欲望 来的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

  他从来没有预谋过,向上帝发誓,对于这个女孩子,他也没有过邪念,没有,从来没有!她那么纯洁干净,像透明的玻璃纸,这几年来,亲眼看着她长大,她就像自己的孩子…… 但是今天,这个女孩子,不,是这个姑娘,突然让他产生了无奈的绝望。

  “孩子,你必须走!”他坚定地说。

  苏联说:“我今天不走了,我不想回家。”

  “大背头”严肃起来:“你不知道你妈找你快疯了吗?”

  “她死了我都不管!她是个坏女人,她不好,不好,她就是破鞋,大破鞋……”

  “闭嘴!”虽然“大背头”不知道苏联为什么这么暴怒,但他已经早就判断出来了,苏联可能看到了妈妈的隐私。他假装生气地说,“我这里不是你的家!”

  “大背头”都奇怪自己会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他的心今天怎么突然就乱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心如止水。今天,却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如此失态。她仅仅 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啊!他嘲笑自己。但是,他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拱,那冻土地上的青草,竟然有了返青的预兆。

  他感到害怕。怕苏联,更多的是怕他自己。

  “你必须走,快回家!”他有些按捺不住的慌张,几乎是吼叫着说出这话。

  他的口气把苏联也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她第一次看见“大背头”这么凶,这么烦躁。她失望地看着他,委屈,愤怒,埋怨,当然,还有鄙视。他明明看懂了,这个小姑娘已经开始鄙视他了。

  她把戒指扔到地上,拿起自己的衣服,冲向门口。

  “大背头”觉得自己也疯了,是真的疯了。就在苏联开门的那一刻,他竟然冲动地、或者说下意识地、毫无准备地从后面拽住了苏联,苏联诧异地转过身来。

  他一下子抱住了她。

  苏联是被吓破了胆了。

  她觉得“大背头”碰到了她的前胸,妈妈说过,那些地方是不能碰的,尤其是男人。虽然他只是抱了她,但是,他毕竟碰到她了。

  她好久都没有被男人抱过了,对于她来说,所谓“男人”,也仅仅是指她的爸爸,以前只有爸爸抱过她。但是爸爸已经去世5年了,对于属于父辈的男人 的拥抱,她已经陌生到连想象的感觉都没有了。所以当“大背头”抱住她的一瞬间,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拥抱虽然来得突然,但是却让她感受到了些许意外的 温暖,她甚至听到了对面的男人隔着那层衣服传来的肌肉和骨头碰撞的声音,她被这双厚重而有劲的臂膀环着,周身传来说不出的舒服的电流,她想这样睡过去。但 是旋即,那属于男人的陌生味道令她恐惧,提醒着她或许面对的危险。

  她本能地挣脱开他,跑掉了。

  她违背了不回家的誓言,毫不犹豫地直接跑回家了,她被吓住了,她像一只困兽,无路可逃。

  朱淡宁没有丝毫犹豫,带着苏联去派出所报了案。

  一夜之间,像一切奇闻轶事一样,红岸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捡破烂的跛子,那个“大背头”,是个诱骗少女的老流氓。

  一天,趴在窗上的苏联突然看到许多人在奔跑,往红宝石大街上跑,她想也没想就跑下楼去,就听见周围的人说有人跳江了,一会儿的工夫,大街上已经形成往江边奔跑的人流了。

  这就是红岸,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拨动全城震颤的神经,人们倾城出动,奔走相告。你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到消息的,这消息好像插了一对隐形的翅膀,神奇地掠过红岸的上空,向人们招手,指挥他们前进的方向。

  这是一个慵懒的黄昏,因为人流的稠密而显得忙碌,江岸上的人们都仰着脖子,像一只只公鹅和母鹅,而苏联就像一只小白鹅,她穿着白色的人造棉短袖衬衫,脖子和手臂细弱、瘦长。

  人们挤来挤去,脚上的鞋子布满尘土,人们顾不上跺一跺脚,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前挤。苏联被挤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好跑到旁边一个小土坡上。

  远远地,从人群偶尔闪开的空当中,苏联隐约看到一具浮肿的尸体,趴在一张担架上,那人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拳头,看不清脸,但是第一次看见死人(苏联感觉到这个人是死了的),苏联出现了生理上的恶心症状。而这触目惊心的情景,让苏联一辈子都忘不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旁边的人在说:“是大背头。”

  她转身跑到一片草地上,哇地吐了出来。

  有一天,一个人影跟着她,从学校一直跟到家门口,她用余光看到一个背竹篓的人,恍惚间以为是“大背头”,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长满了针刺,她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坐在门口的煤池子上。 

  果然是一个拾荒人,他看出苏联的恐惧,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苏联,苏联不接,他就愣把东西放在煤池子上,转身走了。

  苏联悄悄把门插上,打开布包,见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绒布盒子。

  苏联的手在颤抖,就像小时候打开爸爸的天堂来信,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总是在自己身上发生?

  她没有气力去看那封信,就把布包重新包好扔到抽屉里,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妥,被妈妈看见咋办?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慢慢打开——

  我的孩子:

  文爷爷走了,永远不会回来,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惟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苏联吓得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她无力继续看下去,也怕继续看下去,但是又不得不看下去,她就像被牵着绳子的木偶,机械地扫着上面的字。

  我不是个坏人,对于你,其实我是最好的人。但是我没有办法证明。

  这颗红宝石戒指,是我爱你的证明。虽然它来得不是很光彩,也不是很体面——当然,它是我捡来的,但是它的质地我保证是一流的,绝对的高贵……

  任何时候,你都不要丢掉它。它确实是无价之宝!

  说这些知道你还太小,看不懂这些,但是你识字,识字就好,按照我说的去做,好姑娘,别丢掉它,它一定会给你带来好运。

  也不要丢掉这封信,等你长大了,会读懂它,而我,只能在天堂里祝福你了。

  别了,我的小宝贝,(原谅我这样称呼你,我有罪,但是这罪过是纯洁的!)谁说人老了就不能有爱情?我爱你,我不觉得是羞耻,爱是伟大的,是无与伦比的。

  我是罪该万死,但你要相信这是一颗纯洁的灵魂在向你表白。你不需接受,要知道,这几年,你是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不要小看自己,有时候,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是致命的,或许生,或许死……

  等你长大了,懂得了爱,你会明白。

  我其实是自说自话,表面上是为你,但是更多的,是为我自己。归根到底,爱也是自私的。

  你是个好姑娘,我没有语言来形容你,也许是不敢形容。但是你应该幸福!

  好好生活,好好爱……

  文子敬绝笔

  1974年8月15日

  不知道为什么,苏联这一刻突然觉得,写这信的人其实是无耻的!她以前一直认为是妈妈的报警出卖了“大背头”,也出卖了自己。但是现在她改变看法 了,她觉得妈妈是对的,某种意义上说,“大背头”就是流氓,因为他对苏联有那种不健康的想法……现在这个时代哪能谈爱情呢?谁敢用“爱”这个字谁就是流 氓,是资产阶级思想。况且,一个小姑娘,被一个老头子安到“爱情”这个词上面,不啻是一种耻辱,而且是奇耻大辱。

  (摘自《红岸止》,程黧眉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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