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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秉堃:恩师曹禺的思与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02日15:58 来源:北京青年报 梁秉堃

  体裁:散文 

  作者:梁秉堃

  今年12月13日,曹禺师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十八个春秋了,每到这一天我都会深深地怀念到恩师,就像是他依然站在面前,弓着腰,摆着手,缓缓讲述着编剧的真谛。其中,有些道理或许是可以让我受用终生的。

  “童心使你能经受磨炼,一切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食干净。”

  壹 

  创作秘笈

  □有一次,我请教曹禺师:“您说,什么是一个戏的好效果?”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什么叫戏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弄得观众神情恍惚,全神进入戏境,才算好呢?我以为这不算是好的演出。我们始终不赞同把观众变成一种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当然,我们的演出,企图感动观众,使他们得到享受。但更重要的,我们希望观众看了戏后,留有余味,回到家里去思考,去怀念。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才是我们朝夕追求的好演出。”他还着重说:“我们是否完全做到这一点了呢?没有。有的做到了;有的远还没有做到。”我以为,这样一个高水平的审美标准是很有针对性的,很有良好效果的,需要我们深长思之,并加以行之。

  □曹禺师在很早以前曾经说过三个“不要写”——

  “言不由衷的话,不要写”;

  “不熟悉的生活,不要写”;

  “熟悉的生活,但是在没有从中找出你相信的道理来,并且真正想通了的时候,也不要写”。

  我的体会是他在主张剧作家要对待生活真诚,对待创作真诚,对待观众真诚的同时,对待自己也要真诚。事实证明,要做到这样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剧作家既需要“识”,更需要“胆”。

  □在上个世纪50年代或60年代的时候,北京人艺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惯例——不管是专业剧作家或者是业余剧作家,写戏都要先拟一个提纲,而提纲往往首先要请曹禺师给“号号脉”。理由很简单,他的经验丰富,独具慧眼,水准很高,能够一下子判断出提纲里有没有“干货”,值不值得继续写下去。他常说:“一个剧本首先要有‘酱肘子’,光有‘胡椒面’不行!”

  然而,请曹禺师给提纲“号号脉”,也并非易事。

  他一贯认为——剧作家的劳动就是想,不断地想。针对我们“下笔千言万语,口若悬河无尽”的毛病,便从来不肯听提纲,而只是看提纲。同时,对提纲的要求也很严格,即只能写在一张有300个字的稿纸上,还要字字入格,多一个字不可。这一下我们真的作了难,每次写提纲要使出全身的本事来进行“浓缩”,甚至如同写诗一样,字斟句酌,惜墨如金。这时仿佛才体会到,凝练要比铺陈费力气得多。

  □曹禺师看一个提纲,如果不满意的时候,从来不用激烈的批评词句,只是轻声地说:“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现成现成”。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他一定是发现了你在提纲里,“借用”了别人用过的“套子”。他对于中外古今的经典剧本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在这方面你想蒙混过关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为此,他提出这样的观点:“你要写一种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构思戏剧的冲突、悬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学作品中已经达到的高度。写一个守财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写,莫里哀笔下的‘阿巴公’就达到这类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写这种人物性格,就要写出自己的东西,才能留得下来。一个人的残忍,有吕后的残忍,剥皮挖眼,还有各式各样的残忍,只有了解了诸如此类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写这种残忍才不会重复,才会超出已经达到的水平。不熟悉这些,就不会有独特的创造,没有这种独特的创造,是写不出好戏剧作品来的。”曹禺师在创作上从来是另辟蹊径,不嚼别人嚼过的馍,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对我们同样提出如此的高要求,所以写提纲的时候,不但要注意“短”,更要注意“新”。

  □我为了把一个剧本的提纲挤进300个字的稿纸里去,整整开了两个通宵夜车才完成。

  当我把提纲给曹禺师看的时候,心里总还觉得不满足,一心想着再补充点说明。可是,他摆摆手说:“不用了。一个剧本的提纲写得越是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说,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戏的地方,用不了几个字就能表达出来,因为它们一定会管不住地从你的脑袋里往出跳。我写《雷雨》的时候,根本没有提纲,可是一口气写出来第二幕里周朴园、蘩漪和周萍、周冲的喝药,以及第三幕里周萍和四风的夜半幽会。”

  曹禺师说到这里,我连连点着头再也不作声了。

  这种做法时间一长,我们便悟出其中一些道理来。想想看,一个只有300个字的剧本提纲,故事梗概一定是挤出了所有的水分,而保留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干货”,即戏剧的主体部分。如果一个戏的主体部分站不住脚,挺不起腰来,那么,旁枝侧叶再多,再华丽,也是枉然。

  300个字的提纲,难为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更提高了我们。

  □曹禺师一再告诫我们——

  “观察人不能只看一眼,要多看几眼。写人不能只写一面,要写多面。要从他的表面写到他的内心,从他的此一时写到他的彼一时。”

  “一切戏剧都离不开写人物,而我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灵魂、人的心理、人的内心隐秘、内心世界的细微的感情写出来。一切美都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

  “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是多么难以理解。世界上没有一个文学家敢讲这句话——‘我把人说清楚了!’”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身世、心理,不同的精神面貌,我们要放开眼界看到更多人的心灵。要不怕艰难,探索他们的灵魂深处,是高贵的还是龌龊的?不要满足于已有的生活知识,不要满足于已经知道的人物性格。只有勇敢地、艰苦地探索人物的灵魂,在生活中开阔眼界,才知道应该写哪一种人,甚至于怎样去写。我是一个蠢材,要非常多的时间搞成一件事才稍如意,写东西更是如此。提笔即成功一篇东西,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事情!”

  □曹禺师说——

  “人是很不幸的动物,因为他有敏锐的感觉,但正因如此,才产生宇宙间罕有的事物,美的人和美的诗和艺术。”

  “我爱‘人’,但时常我也憎恶‘人’,人性是多么复杂啊!到现在,我却不懂什么叫做‘人’。大约多学一点哲学就好了。”

  “在医院里,尽看许多受苦的病人,有人几乎全无知觉,完全不动、不说,吃也要从鼻管里灌下去,见人也不认识,但要活着,而活着,活——要活,真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曹禺师还嘱咐我们:“不要怕改!不怕三遍两遍地改,十几遍地改。美国一个作家,拿出一部小说之前,他改了二十四遍。到了二十五遍,拿出来他还要在校样上大改。耐性与韧性,百折不回的精神对你们万分需要!我相信你们的才华,但一定要不怕折磨。大器晚成,万不丧气!偶有挫折,便感到一无是处,自己一切都完了!这是软弱的人,没有出息的人的软弱表现。天下事只有干到九十九分,还差一分时,仍然得拼命攀上这一分。这一分往往比登天还难,比过去九十九分时用的劲,还要多得多,还要苦得多。这就需要坚强!需要信心!需要无限量的自信!”

  □曹禺师继续强调地说:“你必须充分准备:一、再改它十几遍,给人看,再改;改得自己也无可挑剔了,再发出去。二、不怕退稿。杰克·伦敦的勇气、志气与冲天干劲,百折不回的牛劲是大可学习的。你们比起他是小毛虫,你们若还不知苦苦修改,还不知退稿,再写,再改,再改;再退了,又写别的,写,写,写不完地写,那怎么成啊!三、你们还要观察,体会身边一切事物、人物,写出它们!完全无误,写出它们的神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的。你必须有一个崇高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全称赞的东西的。”

  贰 

  如烟往事

  “文革”中,人艺已经全部改为“部队式”的编制。我和曹禺师刚好安排在一个班里,我由于年纪较轻、历史简单还当上了班长,所以很快就发现他那受尽折磨、忧心如焚的可怜样子,为此,我心里也很不安。可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当时,“解放军、工人宣传队”还催促得很紧,要求曹禺师必须尽快交出一生的“认罪检查”报告来。一天中午,他急得连饭也没有吃,坐在宿舍里通铺前的小马扎上,两只眼睛望着白色的墙壁,手里拿着纸和笔,唉声叹气,竟然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已经写了八遍都没有被通过。我走了过去,没有吭声。他突然忍不住地喃喃对我说:“我就是三孙子!也不是孙子,就是一条虫子,随他们用脚怎么碾吧!”我看着这种情况,拍了拍他的手。突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赶忙悄悄地对他说:“干脆,我帮助你写吧。”曹禺师大吃一惊,向周围观看着,唯恐被什么人听见。我又向他用力点点头,表示也只好如此。曹禺师胆战心惊地问:“这样能行吗?”我答:“先交出认罪报告过了关再说。……反正这事就是咱们两个人知道。”

  在代写的过程中,我发现资料不齐全,很是影响进展。譬如说,“造反派”的人揭发曹禺师过去曾经在报纸上写过一篇文章,极力要求提高文艺作品的稿酬标准,必须深刻检查认罪,狠挖“三名三高”(即“名作家”、“名导演”、“名演员”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的反动名利思想。据说,这篇发表的文章在抄家当中已经被拿走了,为此“认罪检查”就没有了充分的依据。我赶紧问曹禺师还能不能找到原文或者底稿,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不大好找了,只能作罢。再也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以后,曹禺师几乎每次休假从家里回来时,都能背诵上一、两段文章的段落来。开始,我并没有留意,后来他背诵得太具体了,也太顺畅了,几乎是一个字都不错,这就让人产生了怀疑。我问:“你是不是在家里还有一份文章的底稿啊?”他突然脸色发白,一下子愣住了,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我是还有一份文章的底稿,就藏在老婆的小皮箱子里,可真怕他们再来抄家,要是再给抄走了,我写的是什么就真的说不清楚了。那就是死无对证啊!……”我想,这是由于曹禺师胆子本来就小,后来又让抄家、批斗给搞得更加害怕了。我心里暗暗地想着:“一个正直、善良又诚恳、纯真的人,怎么可以硬是把灵魂给扭曲成这么一个样子了呢?”下一次休假从家里回来,曹禺师就把文章的完整底稿悄悄地交给了我,还一再嘱咐我务必要妥为保存,千万不要丢失。我也立即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由我代笔写的“认罪检查”报告很快就出来了,里面基本上都是采用“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杂志)中社论的语言。其中,第一句就写道:“我的罪过是要从30年代写《雷雨》的时候,开始毒害广大观众算起的。我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是忠实地执行着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曹禺师看了以后,仿佛还有些顾虑,欲言又止。譬如,报告里必须承认自己是“执行了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他总觉得承认了“反革命”三个字,就是承认了自己是美帝国主义分子、苏联修正主义分子和国民党特务分子,那可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这样检查就根本过不了关。通过我的一再解释,他总算是勉强接受了,同意拿回家里重抄一遍。这时,我似乎又感觉到曹禺师身上那种久违的童心,在继续闪闪发光。他曾经说过:“童心使你能经受磨炼,一切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食干净。”

  叁 

  辞别之际

  无疑,在国内也包括国外,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把亲切的目光投向了曹禺师,关注着他是如何度过人生最后时刻的。

  由于患有肾功能衰竭病,已经住了8年北京医院的曹禺师,在1996年入冬以来,又开始患感冒,体温并不很高,只有摄氏37.2度左右,但是进食的胃口却越来越不好。后来,主治医生进行了积极诊治,然而,在打了6天吊针以后,体温才渐渐有所下降。这,并不一定是好现象,或许还是一个不祥的先兆吧。

  12月初,中国文联党组书记高占祥等人来到北京医院,向作为文联主席的曹禺汇报全国第六次文代会召开的筹备情况,邀请他一定要出席开幕式,并在大会上发表讲话。曹禺师不无担心地表示:“我真是很惭愧,知道这次会议很重要,但是恐怕不能参加了。”高占祥听了以后摇摇头,又降低要求说:“您或者只到会几分钟,讲上几句话,和大家拍个照。这样总可以了吧?”为此,他们征求了主治医生的意见,医生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同意,因为曹禺的病是很怕感染的,不宜于参加任何在公共场合的社会活动。然而,曹禺师自己还是非常想参加的,甚至已经悄悄地让夫人李玉茹给拟写了一篇讲话稿子,内容主要是讲做人的道理,即做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高尚的品德,同时特意强调还一定要有较高的文化。显然,这是他从一生经历中领悟出来的道理,真可谓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事后,曹禺师依然一直念念不忘这件事,为自己没有向大家讲出这些话来而耿耿于怀。

  12月10日的下午,陪伴在病床前的李玉茹发现曹禺师胸中有痰又咳不出来,便赶忙找主治医生进行治疗。医生立即给曹禺师服了消炎药。

  又过了两天的下午,李玉茹给曹禺师拿来了一套新订做的西式服装,准备试衣。可是,在3点多钟,又发现曹禺师有些呼吸急促,再次找到主治医生检查,结果确诊为急性肺炎,而且胸内已有积水。为此,为曹禺师再次打了一个小时的吊针。直等到晚上7点多钟,曹禺师和李玉茹才吃上晚饭。平时,曹禺师常常昏睡着,吃两口饭就说饱了,这一顿饭却吃得很多、很香、很好。晚上8点多钟,李玉茹离开医院回家休息。过些时候,医院护士给家里打来电话告诉李玉茹,曹禺师又起来了,穿好衣服正在看电视,后来又看了一会儿报纸,并在10点半做了治疗,然后躺下来休息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13日凌晨的1点多钟,曹禺师醒过来以后说:“你们给我穿衣服,我要起来。”护士耐心劝阻说:“现在是深夜,还是不要起来了吧。”凌晨两点半钟,值班医生前来查房,看到曹禺师呼吸、心率都很好;曹禺师自己也说感觉很好。为此,大家也就更加放心了。

  凌晨3点45分,护士长再次来查体温,感觉曹禺师体温又高了一些。几分钟以后,突然曹禺师的呼吸也慢了,脉搏也慢了,情况不大妙,护士们马上做人工呼吸,并且找来主治医生进行抢救。4点40分,李玉茹得到信息赶到北京医院,医生没让她进病房,告诉她曹禺师正在进行紧急抢救。

  凌晨6点5分,李玉茹来到曹禺师的病床前,看到心脏监测器里已经是一条亮光的平行线。家人悄悄告诉李玉茹,她在大声呼叫曹禺的时候,荧屏上的亮光线还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显然,这就是曹禺师最后的心理反应,情感反应,也是向人生郑重又遗憾地告别的反应。

  曹禺师,一位被大家赞誉为“中国莎士比亚”的伟大剧作家,于1996年12月13日凌晨3点55分,享年86岁,永远离开了他非常热爱也非常愤懑的人世间。

  作者梁秉堃小传:

  著名剧作家,在人艺供职。代表剧作有《谁是强者》、《冰糖葫芦》等,传记文学有《在曹禺身边》、《平民演员于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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