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林希:芳邻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7日10:37 来源:天津日报 林 希

  歪打正着,在老河东住了大半辈子的陈睦邻陈大爷,住进了高档凤凰住宅小区,一套大三间,三卫、两厅,好气派。老邻居们都说,陈大爷一步登天,住上了正部级的公寓,唯一不失本色的标志,就是每月三千元的退休金。陈大爷每天早晨乘电梯下楼,一会儿工夫回来,提着两棵白菜、三棵大葱,同楼里住的富人,以为这位陈先生是革命老干部,人家不买当用的东西,鱼呀肉呀都有人送,自己也就是买个葱呀蒜呀的,也就算接地气了。

  猜想陈大爷是革命老干部不是没有道理,同楼的有钱人都看见过,几个年轻人时不时就提着大兜小兜来看陈大爷,有人说是给老首长送茅台酒,有人说是给老首长送山珍海味。人们何以会如此猜测?道理非常简单,陈大爷收下年轻人送来的东西,一声感激的话也不说,心平气和,受之无愧,最多也就是在年轻人走的时候,说一句:“你们不必总惦记我,我这儿什么也不缺。”您听听,不是大干部,谁能这样说话?

  而且每到星期天,必有一个青年开着高级小汽车来接陈大爷,干嘛去?食品街,喝锅巴菜。邻居们都议论,这趟小汽车开去送回的汽油钱,要顶一百碗锅巴菜吧。谱儿,人家就享受这样的待遇。

  关于这位陈大爷,凤凰小区里越传越悬乎,邻居们也都知趣,不敢和陈大爷套近乎,打头碰脸,陈大爷不和你打招呼,谁也不敢和陈大爷搭讪,凤凰小区的居民和陈大爷走对面,有点身份的,向陈大爷微微地点点头,开出租、做小生意的,看见陈大爷从对面走过来,都故意低头像是寻思什么事,一直等陈大爷漫过去,才敢大步流星地再往前走。

  有一天,陈大爷家的电冰箱出了点什么毛病,找了保修单位,答应下午来人修,等到下午,维修师傅敲开陈大爷的家门,陈大爷说,已经招呼人来修好了。多大的威风?人家不求你,老干部局专门有人伺候着陈大爷。

  陈大爷到底是什么人,反正不是普通百姓。你想呀,凤凰小区房价1万5以上,陈大爷住房150平方米,一般百姓买得起吗?作家协会有名的老作家,写文章、出书,邮局投递员动不动在楼下喊:“拿戳子!”知道什么事吗?稿费,多牛。可说到买房子,凤凰小区?吓尿了,大寺、外环线吧,通公交车就行。

  对于邻居们的敬而远之,陈大爷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家里,陈大爷向老伴儿唠叨:“当初我说不买高档小区,你瞧瞧,这地方人多冷呀,天天打头碰脸的连句话也不说,早晨起来,家家都是自己买自己家的菜,你想求人家给你带几根大葱,比求人救命还难,这都是什么人性。”

  老伴儿自然不肯听老头子埋怨,反唇相讥:“怨我?我说咱还是别离开老河东,你说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还在穷旮旯里糗呀。”

  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蛐蛐罐惹的冤枉债。

  事实快说穿了。陈大爷绝对不是高干,在工厂耍了一辈子手艺,如今退休金三千元,莫说是凤凰小区,连著名作家们住的外环线都买不起。只是,天上不是愣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嘛!

  说起来您别笑,陈大爷老爸在世的时候玩蛐蛐,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淘换到手一只蛐蛐罐。说是蛐蛐罐,让人笑掉大牙了,是半个蛐蛐罐,只有罐,没有盖儿,养蛐蛐的时候,上面就盖一个瓷碟儿。

  一天早晨,陈大爷怀里揣着那只上面盖着小瓷碟儿的蛐蛐罐,来早市看“货”,说是今年头茬山东蛐蛐刚到,陈大爷想赶早来捡几只好虫。陈大爷正四面张望,对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向着陈大爷深深地拱手施了一个大礼。陈大爷定睛看看,不认识,看样子也不像是找乐打镲。站定脚跟,陈大爷还了一个礼,等着对面这中年男人说明为什么给自己施礼。

  “有缘、有缘。没想到,等了您老多少年,到底咱俩人有缘。”对面这个中年男人一脸的诚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您等我,好多年?”陈大爷疑惑地问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

  “搞对象呀?”陈大爷打趣了。

  “有缘、有缘,咱哥俩儿八百年的缘分儿。”

  “哦,八百年前,我是刘邦的队伍,你是项羽的兵马,咱俩人交过手。”陈大爷说笑话了。

  “人和人没缘,物和物有缘。”对面这个中年男人说到正题上来了。

  说着,这个中年男人从胳肢窝里,掏出一个圆圆的盖儿,也不等问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中年男人就把怀里掏出来的这个物件,扣在了陈大爷的蛐蛐罐上面。

  唉哟,怎么这么巧,竟是原配。

  “这个盖儿,是我老爹留下来的,我老爹临过世的时候,亲手把这个蛐蛐罐的盖儿交给我,向我交代说,一定能够找到这个原蛐蛐罐,这可是件宝呀。”

  怎么是件宝?

  对面这个中年男人看四周围过来的人太多,一把将陈大爷拉到一个僻静地方,悄声地对陈大爷说:“这个蛐蛐罐,少说五百年了,在谱的宝贝,可惜流散了,您舍不得这个罐。我把这个盖儿让给您,您老也别怕我敲您大价钱,好歹给三万两万的就行,能知道这个蛐蛐罐最后配全了,我老爹在天之灵也就安心了。您老若是成全我,把蛐蛐罐让给我,我不委屈您,二十五万元,一口价,您跟我走,咱上银行办手续,我这儿带着银行卡。”

  说着,陈大爷抬手摸了摸对面这个中年男人的脑门儿,凉凉森森,没发热病。

  那年月二十五万元可是个数儿了,陈大爷安抚自己不要激动,先要闹清楚这里面有什么猫腻。陈大爷平静平静心情,回答对方说:“这事好说,不过我得回家跟老伴儿商量商量,咱们明天这地方见面。”

  回家的路上,陈大爷买了一小瓶速效救心丸,准备回家告诉老伴儿时,一旦老伴儿过于激动,当时就要抢救。

  出乎意外,陈大爷老伴儿听到一件旧蛐蛐罐,居然有人出二十五万元要买,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是想了一会儿,陈大爷老伴儿这才慢条斯理地对老头子说:“这事呀,得找个明白人问清楚了,到底这是件什么东西,怎么就有人出二十五万的大价钱买。明天见了这个人,你也别说咱打退堂鼓,就说要找个地方做鉴定,然后由人家出个价儿,咱们再商量怎么办。”

  “嗬,还是老婆子精明,就这么办!”

  第二天,陈大爷来到早市,又见到了那个中年男人,把昨天老伴儿说的话一转告,那个中年男人非常同意,说了句:“可以,走,这就走。”

  去哪儿?

  中央电视台有个寻宝剧组,正在天津寻宝,咱就去那儿。

  这其中的细节就不说了,寻宝剧组专家看过之后,愣了半天神儿,说了许多行话,也不怎么怎么地,又怎么怎么地。最后专家们说,也许这个蛐蛐罐,是朱元璋当年的爱物,不过吴晗先生过世了,别人没有那么大的学问呀。还有专家说,比朱元璋要早,可惜翦伯赞先生过世了,哎呀,说不清,反正值钱就是了。

  值多少钱?没价儿。

  几位专家一讨论,回答说,这样吧,明天有一家博物馆来人和你们商量。

  哟,这事麻烦了,博物馆来人,后面肯定跟着公安局,一句话,贡献了,给你一张奖状,一人一朵大红花,照个相。完了,嘛也没有了。

  离开寻宝剧组,那个中年男人在路上对陈大爷说:“看明白没有,弄不好咱哥儿俩让人玩了。趁早,痛痛快快,咱说个爽亮的。”

  “怎么爽亮?”陈大爷急切地问。

  “到了如今,咱也别说绕脖子话了。”那个中年男人爽快地说着,“我这个蛐蛐盖儿,是死也不会让给您的,你那个蛐蛐罐,让不让,由您,让给我呢,不会让您吃亏,舍不得呢,您就拿那只小瓷碟盖着玩吧。”

  “我怎么才能不吃亏?”陈大爷心活了。

  “瞧见了吗?”那个中年男人抬手一指,远处一幢新起的高层,好漂亮,“我儿子搞房地产,那幢大楼就是我儿子投资的,正要开盘。你把那个蛐蛐罐让给我,明天我带您和老伴儿去看房,只要还没卖出去,您挑上哪套是哪套。”哟,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时候。

  第二天,陈大爷带上老伴儿,随着那个中年男人来到了凤凰小区,才走进小区大门,陈大爷老伴儿就吓得迈不开腿了:“介(这)人靠谱吗?他不会收咱看房费吧。”陈大娘多个心眼儿,她听说有的房地产商鬼点子多,领你看房,没有白看的,买不买,先交定金,看不上也不退,那叫看房费。

  “跟着走吧,咱不是分文没带嘛。到时候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陈大爷久经江湖,也不是好骗的。

  就这么着,那个中年男人带着陈大爷老两口,进了楼栋,乘上电梯。他们仔细端详面前这个中年男人,慈眉善目的,不像碰瓷儿的坏蛋。

  走。

  电梯一层一层地停,那个中年男人说,上了年纪,五楼吧,出入不愿意乘电梯,上楼下楼也是锻炼身体。最后,在五楼停下来了,就近,打开一套房,三居室,豁亮、宽敞、干净,哎哟、哎哟,陈大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说,这位同志,咱可不兴离啊(天津话,开玩笑)。”

  这就是陈大爷住进凤凰小区的神奇过程。

  后来,自然是多话,陈大爷发现上了大当了,听说香港什么拍卖会,一套完整的蛐蛐罐,开价五千万元。

  “找他去!”陈大娘不吃这份哑巴亏,要秋后算账,可是你往哪儿找人去呀?听说,那个中年男人的儿子移民澳大利亚去了,住的地方也格涩,叫雪花梨(悉尼,香港话,雪梨)。

  …… 

  陈大爷搬家那天,呼啦啦,老邻居三百来口子跟着送行,三百人踢里踏拉地在大街上走,协警发现,紧急报告,倒也不像是群体事件,没打横幅标语,没喊口号,就是有一个人喊叫:“陈爷,今天晚饭咱们就‘剑南春’了!”这是嘛事件?查问,说是从老河东出来的,看看打扮,穿什么行头的都有,端详相貌,没几个知识分子,大部分不认识字,连路标上的拼音都不认识,凤凰小区是高级住宅,大门上一排外国字,走在前面的人站在大门外问:“是介儿(这)吗?”呼啦啦就进去了。 

  陈大爷住进凤凰小区,老河东的老邻居们,隔三差五地往陈大爷家跑,也没有什么重要事,就是看看,看看陈大爷一步登天,老邻居们也脸上有光。而且,陈大爷的独生儿子,参加援外项目到欧洲帮助建高铁去了,身边没有人照顾,陈大爷老两口腿脚不好,跑不了农贸市场,许多时令味道下来,老邻居都想着给陈大爷老两口送点过去,这就是凤凰小区居民看到的“高干待遇”。陈大爷对于老邻居们送来的东西,也不客气,收下就收下,临走时送到电梯口,就算够意思了,一来二去,凤凰小区的居民,免不了要琢磨琢磨这位陈大爷怎么这么大的谱儿。

  前面说了,陈大爷家里有了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不找“物业”,常看见有人提着扳子、扛着梯子,来陈大爷家修理什么地方。高档小区嘛,驴粪球外面光,建筑质量一定是低档水平,陈大爷迁进新居,大修小修平均一星期两次,邻居们都羡慕,暗地里议论,都说没特权,新搬来的那户就有特权,少说退休也十几年了,到现在一个电话,要什么人来什么人,想修哪儿立码给修哪儿,一分钱不掏。你瞧瞧咱们,电闸坏了,还得先登记,再排队,好几天没看上电视了,《甄嬛传》里那个格格也不知死了没有,这不把人急死嘛……

  前面的事就是这样了。

  ……

  这一天晚上,确切地说,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凤凰小区的居民们,发现陈大爷房里有些反常的动静。陈大爷站到阳台上打手机,一定是因为室内信号不好。

  “喂喂,你是谁呀,我找于秘书,怎么,他出差了?哎呀,这不急人嘛。我叫救护车了,可到现在没有影子。”

  邻居们一听,坏事了,陈大爷家一定有人生了急病。

  谁病了,还用问吗?陈大爷出来打手机叫救护车,一定是陈大娘病了呗。

  别等救护车了,秘书出差了,救人要紧,别耽误了。

  又是呼啦啦,大家一起敲开陈大爷家的房门:“首长,我们也不知道您老是什么职位,咱也别叫处长、局长了,就叫首长吧,您老家里有嘛急事?”

  陈大爷看邻居们来了,似是心里有了底,他将邻居们引进房里,大家看见陈大娘歪在床上,嘴歪了,嘴角上流着口水。

  中风,面瘫,不是要紧的病。不过危险,不去医院急救,就怕病情发生变化。

  “救护车来过好几次电话了,说是堵车,这时候了,怎么还堵车呢?”

  “明天是长假头一天呀。”

  “首长,我看您老也别等什么秘书了。”

  “我哪里有秘书呀?那是我的老邻居,他是厂长办公室的秘书。”

  “不管是谁的秘书吧,您看,这楼下停着的都是咱们住户的车,您老看哪辆体面,咱就招呼哪辆去医院。”

  “哎呀,这不麻烦邻居们了吗?”

  “邻居还有怕麻烦的吗?”

  快叫车,有辆宝马,谁家的,6楼何家的,外企高管。

  “咱不是打扰人家吗,那么大的身份?”

  “首长,咱用他的车,不是给他面子嘛。”

  走!走!三下五除二,高管就来了,精神头十足,还要背陈大娘下楼。有电梯,几个年轻人架着陈大娘就进了电梯。

  电梯门外,一位大娘向里面喊着:“别害怕,只要医院说没什么危险,早回来,这种老病好办,我这就去‘寻’鳝鱼,鳝鱼血专治歪嘴,一点病根儿也不留。”

  说着忙着,忙着说着,陈大娘就回来了;说着忙着,忙着说着,陈大娘病就好了;说着忙着,忙着说着,陈大娘就能下地了;说着忙着,忙着说着,陈大爷就带着陈大娘挨门挨户地致谢去了。

  “首长,若说您老这么大身份,住在这儿就委屈了,我们住在这儿是一步登天。”

  “我更是一步登天,我这房,是拿一个蛐蛐罐换来的。”

  “您老不是还有秘书吗?”

  “那也是我的老邻居,人品好,老邻居面前不拿大,有嘛事,我就爱找他。”

  “对呀,他是您的邻居,肯帮助您,我们就不是您的邻居了?”

  一句话,老太太吃山芋,把陈大爷问得闷口了。

  老邻居是邻居,新邻居怎么就不是邻居了呢?

  陈大爷说得也有道理:“住在老河东大院,早晨拉开房门,这一天房门就再关不上了,斯文的人家,挂一幅半长门帘儿,像我们老两口,一天到晚敞着房门。这一整天,谁家买的什么菜,谁家来了几拨儿亲戚,谁家孩子惹了祸,谁家闺女对象来信了,整个大院没有一点‘背’人的事。搬到凤凰小区,单元楼大门关着,家家户户房门外面还有防盗门,只听早晨吱吜一声,开门了,等你拉开门看,咕咚一声,房门又关上了。这一天,再不见有人出来,住了大半年,连对门邻居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评评理,是我有事不敢麻烦你们,还是咱们大家从心里离得太远。人呀,富了,人情也就不值钱了。你们还叫我什么首长,我看你们家家户户才都是大干部。你们看看我那些老邻居,一年四季,吃的用的,用不着我说话,争着抢着都给我送来了,我听说前面5号楼一个干部多日不见了,有人问过是不是出事了?若是没有贪污腐败,咱给他往里面送点东西。唉,世道呀……”

  得了得了,陈大爷,您老别往深处说了。今天咱们把话说开了,老邻居是邻居,新邻居更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咱不管那些被带走的人,住在一个小区,就都是近邻。

  近邻者,芳邻也。信哉。

  插图:季源业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