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荆风:冬日葛仙山行

　　这天早上的天色像薄暮般阴沉，铅灰色的云块湿漉漉地蓄满了水，似乎一阵大风刮来，暴雨就将猛烈地倾泻。铅山文联的几位朋友们都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气上葛仙山是否合适？

　　他们说：这座大山的海拔虽然只有1000多米，但是山势奇陡，那3000多级的石阶，相当于一百五六十层高楼的楼梯数；再加上霜冷地滑；你是早就过了八旬的老人，能胜任么？

　　我说：山路陡滑，就走慢一些，多歇歇嘛！

　　葛仙山原名云岗山，汉末三国时期的葛玄曾经在这里结庐修道，传播道教哲理并行医救民，深为远近人们崇敬。地以人传，这云岗山也被改成了葛仙山。我少小离家，60余年来又远戍西南，从来没有上过这一名山，如今在晚年为了了却这一宿愿，才有今天的葛仙山行。如今能因为怕雨雪路滑而止步么？咬咬牙也得上山去！

　　铅山的朋友们拗不过我，只好勉强地答应陪同我前往。

　　上山前，每个人都领得了一根结实的栗木棍以助脚力。我这才感到山势的险陡不是虚传，抬头远眺，白茫茫的云雾正铺天盖地地涌来，山与树都完全隐入雾的海洋中。

　　开始的那两三百级石阶比较宽，也较低，走得并不太累(也就是说，我比较容易地攀上了“大楼”的第十二三层)，但是，再往上走，地势越来越陡，山风也更劲峭，那轻盈的云雾也幻化成了缕缕锋刃，切割着我们的手脸，雾水悄然地在我们头上融化，把头发弄得又湿又冰凉。同行的铅山朋友们都找来稻草捆在鞋底以防滑；我羽绒服的外层完全是雾水，坐下来被冷风一吹，更是冰凉，如同裹在冰铠甲中。

　　铅山的朋友又关心地劝我，天寒地冻，是不是以后再来？

　　我想，以后我年岁更大了，还上得动么？今天怎么也得完成这葛仙山之行；也就不再久歇，拄着木棍奋力往上走。

　　山高处已经是一派冰封，就连树上、草上也全是冰凌。

　　这座南北走向的大山，今年气候反常，却连短暂的秋天也没有；几天前，还闷热得仅能穿件单衣，一夜之间寒流袭来，气温陡降，山间还保持着春夏鲜活姿态的花草树木，全被冰凌包裹，每片绿叶都如同透明的翡翠，红色的花朵则成了大大小小的玛瑙。玉树琼花万千，把山野装点得既晶莹剔透，又鲜艳夺目。

　　北方的寒冬，山林间的绿叶、花朵早已落尽，除了白雪和枯褐色的树干，哪里还有其他色彩？云南长年浓绿的横断山脉有时候也下大雪，但地气过暖，难以在林木间形成大面积的冰凌，也是难以见到这特异的彩色冰景。铅山的朋友虽然经常上葛仙山，多数是在温暖的夏秋季节，从没有见过这异景。在惊叹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今天冒险上山很是值得！

　　我憋足劲继续往上走，终于上到了玉虚观山门前，这里的冰凌积得很厚也更滑；但是这块宽敞的平台却令人觉得踏实。山上常年狂风劲吹，不是一般的砖瓦建筑能抵挡；玉虚观的屋顶用的是沉重的铁瓦，并用黄琉璃瓦在屋脊砌成九条金龙，象征这座道观位于九条山脉汇集的高处。厚重的八卦形石门上刻有“三清古道千秋业；四要玄机万世师”的楹联，朱红色围墙庄严肃穆。云雾拥来，道观的建筑忽隐忽现，如同天上宫阙。

　　天寒地冻，今天除了我们这一行人外，别无游人、香客，但是在农历六月初一至十月初一这四个月，来山上的人却是很多；近年来，每年都在10万人以上。那些日子，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道观内外香烟缭绕，灯烛辉煌，人声喧哗，热闹非凡。

　　我在玉虚观山门前站了一小会，只见山前山后一片白茫茫，大小山头完全被云雾所遮掩，不仅对面高大的山峰看不见，就连台阶下那座沉重的铁铸香炉，也变得模糊、晃荡，似乎也要在云雾缭绕中升腾起来。这真是可以远离尘世，静心读书的地方。

　　玉虚观除了正殿外，还有老君殿、观音殿、三官殿等构造精致、雕梁画栋的殿宇，那塑出了各个神灵个性的造像，都充分表达了从事宗教艺术的艺人们高超的技艺和艺术想象力。过去要从狭窄、陡险，没有石阶梯的山路上，把沉重的砖瓦、木料、油漆，以及建筑人员的大量吃食运到山顶，多艰难，特别是每一次寺观不幸毁于火灾(清代以来的大火灾就有5次)，但屡毁屡建，而且多是越建越宏伟。这深藏于人们心中，对民族文化和宗教哲理不易磨灭的虔敬心情，很是感人！

　　下山的速度也就比上山更缓慢。但是天也有情，走到绣花亭与箬皮岩之间的那段山腰时，地上却湿漉漉的，树枝叶上正缓缓滴着水，冰凌全不见了；原来这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雨。秋末初冬的雨还有些暖意，把那些薄冰凌全都冲化了。

　　花朵、树叶，被突然冰封后，必将迅速凋败，不可能再保持绿、红、黄的鲜艳本色，明后天上山的人，即使再遇见冰凌，也看不到满山玉树琼花景象了。大山上的景色多变，真是稍纵即逝。

　　下到山脚，我们才走出了浓厚的云海，只有几缕轻烟般的云雾还在我们身后飘动，深情地为我们送别。

　　这时候是下午5时，又过了20分钟，乌云四合，天色完全黑了。接着是倾盆大雨，远近山林、田野全都被夜雾和稠密的雨点组成的大网所罩住；同行的铅山朋友又打电话上山去询问，那边说：也是满山大雨。还为我们庆幸，能赶在天黑、大雨前平安地下到山脚。

　　我也深感，如果今天不坚持上山，哪里能在这短促的时间内看到这大山上变化万千的奇幻景色？毅力，年岁再大也不能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