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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敬雪:台湾妇女写作的燃灯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1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司敬雪
张秀亚和她的作品

 作品 张秀亚和她的作品

  提到张秀亚这个名字,相信大多数人会一片茫然。这并不奇怪,少年成名的张秀亚,1948年因为婚姻失败而愁肠百结无以自拔,她拖着一双年幼儿 女,离开北京南下台湾,从此也就从大陆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其实,远赴台湾的张秀亚凭借空间的距离和自己的坚强,几年后从“失婚”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把 一双儿女抚养成人,并且佳作纷呈,成就卓然,深刻影响台湾文学达数十年,被称为“台湾妇女写作的燃灯人”。

  一

  张秀亚(1919-2001),笔名陈蓝、亚蓝、心井等,河北沧县(今黄骅市)北毕孟村人。张家是当地望族,父亲张里鹏曾任邯郸县长,后因不满 官场黑暗告病还乡;母亲陈芹来自浙江,是一位大家闺秀,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张秀亚自幼聪慧,加之母亲循循善诱,很早就表现出超常的文学才华。她1925年 随父母移居天津,1928年,年仅9岁就在《益世报·儿童周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批作品——《月夜》《雨天》《我的家庭》等。1935年前后,张秀亚迎来 第一个创作喷发期,先后在《大公报·文艺》《益世报·文学周刊》《国闻周报》等发表多篇作品,并由天津北方文化流通社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在大龙河 畔》。张秀亚的出众才华受到柳无忌、凌叔华、沈从文诸位文学前辈的嘉许。特别是1936年,萧乾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将张秀亚作为文学新人隆重推出,更 使她备受瞩目,赢得“北方最年轻作家”的美誉。

  1938年,张秀亚以国文科第一名成绩考入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第二年转入西语系,毕业后留任该校历史所史学组教职。张秀亚读大学期间,辅仁大 学文学教授英千里非常赏识她的才华,对她关怀备至。四年大学学习,让张秀亚视野开阔,学识大增,创作也更上一层楼。1940年张秀亚在《辅仁文苑》发表 500行长诗《水上琴声》。后来,张秀亚皈依天主教并创作出版了宗教题材的中篇小说《皈依》《幸福的源泉》,展现了她纯真、唯美的品性和悲天悯人的人文主 义情怀。1942年,日本侵略者加强对北京高校的控制,辅仁校园一片恐怖,张秀亚愤而离京,辗转至抗战大后方重庆,担任《益世报·语林》编辑。在重庆,张 秀亚同于犁伯相爱并步入婚姻殿堂。他们的婚姻开始还算幸福,但两人关系很快出现紧张。为了挽救婚姻,张秀亚忍痛放弃写作,一心操持家务,但于事无补。 1946年,张秀亚返回北京辅仁大学任教。1948年,备受折磨、痛苦不堪的张秀亚带着4岁的儿子金山和2岁的女儿德兰离开北京去了台湾。

  在台湾,张秀亚先后担任台中静宜英专、台北辅大研究所教授,并重拾笔墨进行文学创作。她以散文为主,兼写小说、诗歌,并从事评论、翻译工作。先 后出版《三色堇》《湖水·秋灯》《圣女之歌》等散文、小说、诗歌、译著达70余部,被译成多国文字在世界各地发行。张秀亚晚年为关节炎病痛所苦,1994 年移居美国,在儿女照料下休养治疗。2001年6月因身体功能衰竭平静辞世,享年82岁。张秀亚一生著作等身,深受读者喜爱,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堪称一代 文学名家。

  二

  以1948年离开大陆为界,张秀亚的创作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为张秀亚的创作成长期。她最早以诗歌开启自己的文学之旅。如果抛开张秀亚9 岁时发表在《益世报·儿童周刊》的几篇习作不论,她的处女作应该是1934年发表于《大公报·文艺》的短诗《夏天的晚上》。当时张秀亚只有15岁,而她的 诗却显得相当老到:“星子在树梢,/闪动着闭了许久的明眸。/在去得远了的轻雷叹息声里,/一天灰云,/拂了拂衣袖,/随着凉风飞去。”当然,真正显示其 诗歌才华的还要数她1940年的长诗《水上琴声》。此诗音乐美与建筑美相得益彰,既秉承中国传统诗学的精髓,又可见西方文学的影响。有论者说,读这首诗 “恍如置身于19世纪的那个海岛国家,在听雪莱的《西风歌》,是那样的凄美;又好像在听华兹华斯的《两个四月的清晨》,是那样的苍茫”(舒兰语)。这个时 期张秀亚还写了一些散文,不过,我认为最能说明其创作成就的主要还是小说。

  张秀亚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集《在大龙河畔》,包括13部短篇小说。上世纪30年代初,左翼思潮席卷中国,底层人民贫苦的生活成为文学表现的重要题 材。受其影响,张秀亚也用她生动的文字描写了她身边的不幸与眼泪。她在自序中说:“一些苦难,像巨灵的掌一样,迎头向我扑来。一些人的叫喊,哭声,逐渐在 我的耳边高亢起来,我睁开了眼,我看见我的邻人,我的朋友脸上刻画着被损害的纹路……我觉察出自己以往的错误,我明白那隐士的态度是不合理的,我冲出锁闭 生活的圈子,企图硬朗的与实生活正面接触。掘发眼前悲惨一群心灵矿山里埋伏的悲苦,揭开他们灵魂的角隅,发现他们生活的阴暗面。”

  其中,作品集中的同名小说《在大龙河畔》写一个失独老人的悲苦。这位靠说书为生的老人只有一个儿子李雅。李雅外出打工遭遇黑心窑主,干活不给工 钱。他与窑主发生顶撞、冲突,窑主雇人把他打死了。说书先生一直不知道儿子已死,天天盼李雅回家,每到黄昏他都在村里边走边唱:“太阳沉落了,月光流遍了 屋瓦。哎,李雅,天都黑了,怎么你还不回家?”黑发人被杀,白发人天天盼黑发人回家,非常沉重。《碾》写一个年迈的落魄秀才,一辈子认真做事,却穷困潦 倒,老伴患病没钱医治,眼睁睁看着死去。他满心绝望,红着脸向“我”这个小孩子借钱,“我要打几斤白干喝一个痛快……买上两只烧鸡吃一吃……再买几斤 肉……”小说在老人的呓语和狂笑中结束,留给读者沉痛的思索。

  后来,张秀亚对天主教发生浓烈兴趣,并于1941年受洗。长期研习天主教义,使张秀亚的思想发生重大变化。这也深深影响了她的文学创作。在《皈 依》中,华和珍是一对青梅竹马的伙伴,后来华离乡去一所天主教会大学读书,一去四年未归。见面时,华表示自己信奉了公教,而且把全身心献给了主。珍无法理 解华的行为,又觉得华的气质令人景仰。后来,洪水中获救的经历让珍感受到主的光辉,从而也皈依了公教。《幸福的泉源》写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天主教徒士琦十 分喜爱文菁,却因为她不是信徒而止步。不过结局是美好的,文菁领洗,两人幸福牵手。两部小说表现了作者对宗教生活的探索,只是从艺术的角度看,有些部分有 概念化的倾向。

  在辅大期间,张秀亚痛感日本侵略者的高压恐怖,景佩爱国志士,唾弃媚日者。后来她把这些写入自己的小说。《一个故事的索隐》塑造了一位英勇的抗 战烈士形象。杜慈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她有一位非常爱恋自己的男友。日本侵略中国,她毅然投身抗战。为了打入日军内部,杜慈故意暴露自己身份让敌人 抓入监狱。敌军队长铃木是杜慈的大学同学、暗恋者,她假意答应同铃木结婚,在举行婚礼的晚上,与抗日武装里应外合消灭了敌军,她自己也英勇牺牲。《动物 园》写高压下一些中国人的奴才丑态。他们献媚侵略者,欺凌自己的同胞,爱国女青年文菁看不惯奴才们的丑态,毅然选择了离开。由于张秀亚当时主要生活在校 园,并不熟悉抗战的生活,所以她这方面的创作不多。但是通过为数不多的作品,也可以看出张秀亚强烈的爱国情怀。

  三

  到台湾后,张秀亚还坚持小说创作,也写诗歌、评论,也搞翻译,每一方面都取得重要成就,但是成就最大的是散文创作。在台湾,张秀亚先后出版《三 色堇》《牧羊女》《凡妮的手册》《北窗下》《水仙辞》《杏黄月》《湖水·秋灯》等近30部散文集,有的散文集再版20余次,可见张秀亚的散文深受读者喜 爱。

  到台湾初期,张秀亚的散文以抒发自己“失婚”后的苦闷心情为主。她在《牧羊女·前记》中说:“我在此也想模仿地说一句:‘牧羊女是我!’天寒袖 薄,手执青枝,驱着字句的羊群,逐幻想的水草而居!”在作品中,张秀亚以赤真的文字和盘托出自己内心的忧伤,令人动容。比如,“我好比是一只鸟儿,被人的 箭镞所伤,我带着那未拔出来的血淋淋的箭,奄奄一息,半闭着眼睛,听到猎人们得意的欢笑声,他们的笑声,在我成了送终的葬曲。”(《或人的日记》)“多少 天来,一腔抑郁无法排遣,外面是草脚乍生,风软如纱;屋里是一帐灯昏,药炉初沸……”(《迁居》)“日历撕到今天一页,我突然感觉到天旋地转,日月失色。 好不容易心潮平静,打开今日的报纸,触目是一对对新夫妇喜气洋洋的结婚启事,我不知为自己悲,还是代他人喜。”(《雯娜的悲剧》)一段段真情而忧郁的文字 传递出作者纯粹的心地和难以驱除的悲恸。她的悲恸并非因为不肯原谅对方,只因她曾经爱得太深,伤得太重。特别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欲望化氛围里阅读如此痴情的 文字,仿佛来自天上,让人反思各自过往的粗疏与倦怠,看淡世间的名利与纷扰,珍重亲情、爱情,不加伤害于亲人,不留遗憾给自己。

  张秀亚的散文还传达了中国女性身上伟大的毅力。张秀亚对世界透着骨子里的悲观:“世事原非蔷薇色的,悲剧与别离,原只是一道间歇泉,在它暂停喷 射的一刹那,我们误认为是平静,是幸福;但是瞬间那悲哀的泉水,又在淙淙的涌流了。”(《三色堇·苦奈树(代跋)》)但是,她并不因此随波逐流、苟且度 日,“一个有生气的灵魂,总是向上挣扎的,如果我过去的生活是失败了,我愿与苦难再战斗一个回合。我的武器,是对正义、光明、爱与真理的信仰!”(《来时 的道路》)面对苦难的人生,张秀亚总是以顽强的毅力去面对,在荒漠里创造奇迹、创造希望。“自从搬到这个房子来,我一直以为是跌进了沙漠中,阶上没有一点 草青,窗外没有一丝花香。”(《种花记》)在这片“沙漠”里,作者开始了三色堇的栽植。小小的三色堇从下种到破土发芽到含苞欲放,经历了骄阳、淫雨等死亡 威胁,它的重生、结苞直至未来可以想见的美丽绽放,是一曲生命毅力的赞歌。张秀亚的这曲赞歌是献给人类的,更是献给自己,献给女性的。“忧郁可说是一宗不 幸,悲哀乃是人生的灾厄,但如果能自乱流激湍中,奋力泅泳到草色青青的彼岸,俯首默观波流荡漾,低吟着‘大江流日夜’,则万顷波涛,与岸上的我,中间已保 持了一段诗意的距离,我得以尽情的欣赏,未始不是生命中特殊的享受。”(《牧羊女·前记》)张秀亚曾经沉陷“失婚”的雾霾里痛苦难当,凭借坚强的毅力与卓 越的智慧,她最终走出失婚的阴影,迎来生命的静安与创作的突进。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海峡两岸各种争论不断,张秀亚却坚守自己的文学之路。她说:“我不预备写一些大题目,我只顾画出一粒细砂,一片花瓣,一点星 光。只要是对人生有启示性的,我就觉得是值得抒写的。”(《北窗下》)这与她对世界的认知有关,张秀亚厌恶仇恨与纷争,她认为“自恃聪明的人类中,有一部 分却是最愚蠢的,他们在心中挑起了仇恨,制造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而伟大的艺术家,却在辛勤地努力着,希望他们的力量一点一滴地汇集起来,足以摧毁那些隔 障,那些藩篱”。(《写作,写作》)所以,她将自己的笔墨限定在细小的事物里,通过日常生活的书写表达自己对人文精神的追求。这成为她后半生文学写作的根 本母题。

  1962年张秀亚散文集《北窗下》问世,深受读者喜爱,并获得首届中山文艺创作奖。集中充盈着作者对自然与童真的热爱。“长夜之后,我渴望黎 明。我披衣起坐,屏息谛听黎明的脚步……在温馨的微风里,我悄悄地说:‘我感谢,经过了漫漫的长夜我又醒来了,我感谢这笼罩着世界的晨光,感谢站在这晨光 里的是我’”(《黎明》)。微语中隐约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但是,那已经十分微弱,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是一个历尽苦难重归平静的安详与喜悦。

  1973年,张秀亚散文集《水仙辞》问世,可谓抒情散文中的上品。“快过春节的时候,父亲又买来了一盆水仙,那年,花开得格外繁盛,在那鹅黄的 花心里,孩子们仿佛看到了厅堂里,祖母衣橱上的黄澄澄锁片的闪光……”相隔10年,张秀亚的文笔更加洗练隽永,往事旧情娓娓道来,宛如行云流水,轻轻敲击 读者心房,细细浸润读者灵魂。

  1979年,张秀亚散文集《湖水·秋灯》出版。这一年作者年届六旬,“一路行来,从真情的抒发,自然风物的点染,文体的实验到沉淀的清明,真正 到了‘堂庑渐大,境界遂深’,‘恬淡、澄明、不沾不滞’,‘近乎哲学’的散文境界”(张瑞芬语)。这个时期,张秀亚开始步入老年,眺望北方却无法归去,她 的思乡之情越来越浓。她的散文没有出现一个愁字,却写满了挥之不去的乡愁。“半生也不知走过多少地方了,但总竟没有一个地方像故乡那么可爱。”(《故 乡》)在她的笔下,40年前的北京脱去一切具体的背景,成为北方故乡的标志、游子乡愁的寄托。这些作品小中见大,淡中寓味,尽显文字之醇美、文思之妙化, 让人如闻天籁,如沐春风。

  四

  作为一个优秀作家,张秀亚在创作上有三个方面值得关注。

  第一,坚守文学精神。所谓文学精神,其实就是美的精神。与政治、历史、哲学不同,文学是美的书写。“从事文学生涯若干年,这些年中,我对文艺女 神始终抱着绝对忠诚的态度,这忠诚使我写作的态度不敢轻慢。”(《湖上·我的写作经验》)张秀亚为人为文都十分低调,但是透过她的表述可以看出她对艺术的 虔诚、对才华的自信。她一生都在进行艺术探索。由现实写作到宗教写作,由传统写作到现代意识流写作,张秀亚不拘一格,不停探索。通过杂取百家最终形成自己 兼容众家之长又独具特色的创作风格。她的作品,无论诗歌、散文、小说,都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

  第二,坚守真实原则。在谈到《湖上》的创作时,张秀亚自豪地说:“这集子里有的是缺点,但也许还没有矫饰与矫情处。我牢记莎翁在《哈姆雷特》中 说的一句话:‘对你自己忠实!’这句话曾为英国批评家荷伯·瑞拿来引申解释为:‘这是文学与生命的基本原则!’”(《湖上·序》)她十分看重作品的真实 性,认为真实是文学的生命。她的散文《牧羊女》《凡妮的手册》《感情的花朵》等以真实大胆的内心描写,披露了自己的苦闷与挣扎,让读者耳目一新,更让读者 与作者一起经受情感的炼狱,获得心灵的净化。她反对一切虚假、造作,“我始终以为,为文亦如同做人,最忌造作,最忌伪饰,文章中,照样容不得虚伪的法利赛 人!要想引起读者的同情与共鸣,必先放进自己的真情实感,‘以火引火,以情引情。’文章亦然。”(《牧羊女·序》)。

  第三,坚守人文关怀。“我写作,是基于爱——对世界,我怀有温爱;对人,我有一份爱心;对文字,我更有着不可遏制的爱好。爱,如同一阵和风,撩 拨着我内心的弦索,发出了声响——这心灵的微语,就是我的一些文艺习作。”(《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个世界并不太平,这个时代并不完美。正因为这样,作家 应该秉持一颗仁善之心、一颗温暖之心,来从事写作。张秀亚认为,“一个伟大的文艺作家,不论他的笔法属于哪一个派别,而在心向上,他必定是个理想家,他生 在平凡之中,却不安于平凡,生于悲苦之中,而不甘于悲苦,永远在追慕,在渴求,在企望,在赞扬,企图脱离可悲的人类于痛苦之中,而登于平和愉悦的境界,向 着这一片妙境,他弹奏心灵的金琴,唱出了赞美之歌。”(《爱琳的日记·谈文艺创作(代跋)》)数十年中,张秀亚正是按照这样的原则写作,她相信,一篇伟大 的不朽的作品,必须是充满了爱的,“像狄更斯,像雨果的作品中,莫不闪烁着爱的光辉。”(《爱琳的日记·谈文艺创作》)张秀亚的作品,不论是早期对底层人 民生活的描写,还是后来对个人情感经历的倾诉、对故乡的追忆,作者始终信守“哀而不伤”的中国文学传统,在批判丑恶的同时,总是更着力张扬美好与善良。读 张秀亚的作品,宛如欣赏一组牧歌,让心灵游牧在草色青青的高原,获得舒放,获得静养,获得阳光,获得爱的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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