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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航满:苍苍横翠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1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朱航满

  文章写好不容易。如果篇篇皆好,则是难上加难的事情;而若几十年来平均每周都要作文一篇,那则更是非同寻常,乃或堪为奇迹了。印象中董桥就是这样的一位作家,他曾先后写就了近2000篇的文章,开设过“英华沉浮录”、“苹果树下”等多个很有影响的专栏,可谓笔耕极勤,著述颇丰。可惜年来他以《珍重》为文,向读者告别,也向自己经营多年的小品专栏道别。之前的董桥,每周一篇的专栏文章,早已成为海内外很多华人读者的一种期待。如今,这道清雅的文化风景终于也成为了旧时的一抹月色。

  其实,追寻和探究有关董桥的文章之道,我以为不妨应从其自编的文集入手。董桥自编文集总计近30种,其中除去几册话题相近的文集之外,其他集子大多都是每隔一段时光,便将专栏文字集结而成,也多是篇幅不厚的小册子,这做法真有些知堂老人的风味。记得最早读董桥的文集是《英华沉浮录》,内地初版以《语文小品录》为名出版,也是恰切。《英华沉浮录》原系董桥所撰写的一个同题专栏,但现在看来也是最见神采。后来的《绝色》和《小风景》,则见其情趣和识见;而《从前》与《记得》等集子,则显出沧桑与老辣。

  读书多与追求相关,董桥的这几册《英华沉浮录》,探讨的恰是这个问题,而且他所关注的问题更为超前和现代,因为那些问题都是在香港这样华洋杂处的现代情景之中。写作“英华沉浮录”时的董桥,文章常常从读书读报中寻找话题,或赞赏,或指谬,或谈自己的见解,都是颇有见地的杂文短章。仿若香港文化的啄木鸟,又若是中国文化的布谷鸟。香港真是一个独特的地方,在这里,闽南语、普通话和西洋语互相交织,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文化风景,但在董桥的眼里,则是他对纯正的传统汉语与典雅的英语魅力的叹服与评析。最典型的,莫过于他对夏济安翻译的《名家散文选读》的赞叹,乃是“中英文富可敌国,进出衣香鬓影之间应对得体,十足外交官风度”。夏济安是杰出的学者,英语和中文造诣皆深,他翻译的《名家散文选读》既得汉语文章的典雅精简,又得英语文学的神韵妙境,即使略有瑕疵,也是“珠玉纷陈之中不忍心在小处挑剔了”。

  虽说董桥不是诸如夏济安这样专业的研究者,但在他的只言片语中,却能发现两人的暗通款曲之处。早年董桥也曾因谋生而做过翻译的差事,又曾在英国伦敦的亚非学院坐过冷板凳,对于英国的语言文学下过很深的功夫,故而深得英语文学的妙处。他多次坦言,写好中国文章,熟悉一到两门的外语是很有益处的,为此,他极为欣赏诸如夏志清、乔志高、刘绍铭、金耀基、余英时这样十分现代的“国际型”学者,皆因他们能够在中西文化之间自由地游弋。在董桥的文章之中,一个非常典型的标志便是他引用英文华章的精彩片段,往往是直接引用原文,不翻译,或只评点,竟颇有些相得益彰的味道。他解释说这便是英文要有英文的味道,若译成中文就变调了,失去了本身的音乐感。文学评论家黄子平编选董桥文集《旧日红》,也曾注意到这个特点,他说董桥是绝不放过同时呈现两种文字之美的可能,乃是给自己立标准,依了这内在的标准,方能笔顺无滞碍,写得自由自在。可以说,董桥的理想读者,应也是能够熟悉中英两种语言文化的同道之人。

  董桥早年写书话,写文评,写随笔,笔底有明清笔记的风味,也有兰姆、伍尔夫、毛姆这样的英伦神韵。在董桥的文集之中,有关谈书的文章颇为不少,诸如他谈书的作者、内容、观点,更谈书的装帧、版本、插图以及藏书票等,皆有趣味也有情调。知堂的书话文章多注重明清笔记杂著、风俗旧谈,也常提及域外书籍,但可谈的又多不是常见的大路货,能给人以知识和情趣。董桥的书话文章便是以谈英伦旧书为特色,最为代表的便是他的集子《绝色》。此书以一文一图的形式写了自己所藏的英国文学的旧籍与珍本,许多还是十分少见的版本,令人赏心悦目。用“绝色”来称赞这些珍藏旧书的版本和装帧,乃是十分恰切的。诸如他曾津津乐道的一册1910年版的《鲁拜集》手抄影印本,据言乃是莫里斯手工艺术的承袭,描金七彩花饰描画起首字母再配上彩图,十分考究,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堪可止渴”。在我的阅读视野中,当代能作西文书话者不少,但藏有诸多西文珍本并写一手漂亮文章的人,还是少见的。

  愈到晚岁,董桥则愈恋慕旧时的文玩。他对于张充和的书法、傅心畲的国画、梁启超的遗墨、沈从文的条幅等文人笔墨的欣赏和赞叹,让人印象深刻。由此后来甚至写他所收藏的一些文房小品,并以一文一图的形式出现在专栏之中。诸如书画、木刻、竹器、漆盒、铜雕、玉器,等等,也都是文人把玩的小物件,精致清秀,令人爱慕。对于董桥来说,每一种文玩都是一种生命、一种经历、一种文化、一种寄托,在他的笔下一一道来,晚岁董桥这样的文章写得最多。其实,董桥并非是专业的鉴赏家,也并非是倾心文玩旧物的老学究,他笔下文字是对旧时月色的喟叹与爱慕,也是对逝去文化的追怀与思恋。友人张瑞田研究书法,曾写过一篇文章为《董桥谈字》,以为董桥若具体谈论书法,便常会有破绽,不过其间却闪烁才子的灼见,有些还堪称“当代书论的华彩乐章”。想来董桥谈艺,乃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政治劫难之后,“值得依恋的正是这些残留的旧时月色”,他爱的不仅仅是物质,而是物质所承载的传统精神。

  就人而言,董桥并非只写那些清贵的文化名流,他所写的那些隐没民间的文人,也是令人喟叹的。诸如《亦梅先生》《云姑》等篇章,均是写亲人故友的人生,他们的爱好、他们的追求以及他们的命运,背后更是一种文化的衰落,一种世道的叹息,以及一个国家和民族命运的苍黄之变。诸如他笔下的薇姨,从泉州到香港,干粗活、做下女,没想到他偶然听到了薇姨弹奏肖邦小夜曲的钢琴声,灵巧又婉约;还有他笔下的云姑,流落海外,命运多舛,但倾心的依然是契诃夫笔下的短篇小说。由此也记得他曾在《寂寥》一文中有过这样的感慨:“他们的笑声和泪影,毕竟也是不带繁华的笑声、不带璀璨的泪影。他们的故事,于是也只能像乾坤几笔写意的山水:传统的安分中透着潜藏的不羁,宿命的无奈里压住澎湃的不甘;纵然是刹那的魅力,预卜的竟也是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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