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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临阳:衣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1日16: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临阳

  我就知道不该让她洗衣服,我看着镜中T恤丑陋的下摆。

  T恤是女友送的。女友喜欢逛店,试穿后记下牌子,回家再上网淘宝。但对我,她几乎从来都是店里看中,直接刷卡。这件T恤就是女友选的,细纹钩织,紧贴皮肤,勾勒出隐约可见的线条。现在,它松垮垮罩在身上,像渔网兜住一条沮丧的草鱼。

  “妈,我不是跟你说过,衣服洗完后要晾在圆盘撑衣架上,不能直接挂吗,你瞅现在大成什么样子了!”我吼道。

  “我见你穿太紧了,洗完还专门给你揪了揪。”母亲听力下降,没听出我吼。

  “什么?”我没料到,T恤不仅没受保护,还遭毒手。“你说你弄这么大我还怎么穿?”

  母亲过来,把T恤变长发皱的下摆折了进去,往后退两步,“这不也挺好的吗?”接着转移话题,“起床你还没喝水呢,冷的还是热的?”

  “都行。”我冷冷地说,“冷的。”

  “早晨给你倒下热水,现在都凉了。我再掺点热的。”母亲说。

  父亲下楼开车,关门声很大。我家防盗门需用很大力气才能关上。因此,每次关门都像砸门。我们准备动身去另一个城市,参加我表哥的婚礼。高速上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我回到自己房间,把渔网脱下,光着上身,从衣柜捡起一件杏色旧T恤,套在身上。

  我决定不和她讲话,并利用这段时间,思考和女友见面时怎么交代衣服的事。但我没忍住。

  “我不是和你说过要怎么晾这衣服吗,我记得还不止一次。上次也是,临走前告你别洗内裤你偏洗,让我湿乎乎装包里,去学校都臭了。”我冲外面说。

  母亲端着一杯水进来。我知道她看见了我皱起的眉头,这表情像从我父亲不高兴时脸上复制下来的一样。

  “喝水吧。”她说。

  换衣服,我多半是换给她看。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惩罚,我是专家。没把水喝完,我习惯性留下一层底子。

  “你再没有其他衣服了吗?这件,参加婚礼不好。”她看着我说。

  “走吧,我爸该等急了。总比那件好。”我没看她,起身。

  “等回家我再给你用水泡下,一泡就又小了。”她没动,想了想说,“换一件吧。”

  “我走了。”我走了。

  最近这个城市在修路,因为新来一位领导。很多道路被挖得面目全非,一条条刀痕,像文身,像割脉。同时,这项重大工程推翻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公理,不少车都得改道。

  我父亲今年47岁。昨天,他参加职称评选考试,考电脑。他从网上下载了真题,连续几天做到很晚,但没能通过。他甚至把网上100来页答案一页页缩印出来随身携带。没用,因为真题有假。

  他在车里不说话,和坐在副驾驶的我一样。我在想,也许和女友如实陈述,效果会好一点。

  车开了一会儿,父亲打开收音机。广播里正播放路况,我们10分钟前经过的地方,正堵得如火如荼。女播音员建议那里的车友可以绕行到北边一条路。过了一会儿,女播音员反应过来北边那条路正在施工,于是,她建议车友再绕回去。

  我看着车窗外。一辆公交车很满,几个老人还是硬挤了上去,好像他们也有什么急事。

  母亲坐在后排,一动不动。我以为她会补妆。

  突然,父亲的手机响了。响了四声,我在一旁默数。

  第五声时,他的左手离开方向盘,摸索起手机,按通接听健。

  “什么,你大点声!”空气一缩。他既没有看右边的后视镜,也没打右转向灯,就把车向右拐,靠边停住。       

  我听到后面骑自行车的大妈骂了句自己的同胞。余光感觉到母亲往前倾了倾身子。她和我一样想听手机里在说什么。

  “哦。知道了。我回不去,我们去外地办事了,已经走了半天怎么回去。你让小张报案。就这样吧。”他把手机放回原处,望着前方。

  我和母亲在等他说话。

  “超市门被砸了。”他右手挂档,左脚松离合,“失窃了。”车缓缓启动。

  我很意外,父亲竟然选择了失窃这样一个文绉绉的词语。

  在奶奶居住的小区门口,我家开了一个经营烟酒土特产的超市。门面不大,100个平方。母亲说我家存款都用来进了货。货堆在后面的库房。我见过那个库房,成箱的白酒和陈醋,还有灰尘。我看的时候在想,父母一辈子挣下这些。店里雇了三个服务员,两个一班,隔天轮休。

  超市的门有两层,外层是遥控升降的防盗铁门,护栏状,升得很慢,反正也不是它做生意。里层是两扇玻璃门。早晨因奶奶离得近,她等一个服务员来后 负责开门。老人腿脚不太灵便,但钥匙在自家人手里安心。今天早晨,她六点半下楼,没等服务员来,随手按开关把外层门升了起来,接着去附近遛弯买菜。等回来 时,她发现一扇玻璃门被砸,三分之一的玻璃躺在另一扇门后的冰柜上。

  她傻眼了。然后给父亲打去电话。

  “砸都砸了,贼能拿什么就拿呗。”父亲没有表情,右手停在二档,车向前开。

  过了3秒。“还是返回去看一眼吧。”母亲说,她的身子还没退回去。

  父亲在等这句话,他果然等到了。

  “反正我哥那边也不着急。”母亲补充说。

  父亲将车掉头,原路返回。

  远远地我看到奶奶坐在超市门口,低垂着头。旁边站着服务员张姨。

  父亲把车停好,拉起手刹。他关车门的声音很大,奶奶头抬了起来。她的眼睛有些浑浊,像老山羊。父亲走得很快,很难想象,一个小时前他说砸都砸了。

  “谁让你那么早开外面那门的?”父亲皱着眉头,算是和奶奶打了招呼。他没看奶奶,透过破玻璃门往里望。他没准备得到什么像样答案,因此严格意义上那不算疑问句。没等奶奶说话,父亲推门准备进去。

  “已经报案了,人家警察说先别进去。”服务员张姨说。她音量不大,确保父亲能听到就够。

  “警察来了有个屁用。”父亲推门进去,嘴里嘟囔了句。

  我跟着进去。父亲扭头看了眼收银处,收款机的钱盒被拽出来,横在地上,旁边摆烟的柜台被弄乱。他没理会,径直往后面的办公室走去,那里有监控录像。

  窃贼不知是太仓促,还是被惊动,只拿了柜台下层八九条十几块的烟,中层整条“芙蓉王”原地未动,上层“中华”盒子横在地上。因为盒子是空的,放外面只是摆设,贵的烟都在办公室柜子里,随卖随拿。

  周围的路人越来越多,聚在超市门口,望着里面。

  奶奶早市上买的新鲜白菜此刻垂头丧气,仿佛参与行窃被人捉了现行。她开始和陌生人以及母亲复述自己几点开门几点回来发现门被砸。“我走也不远,就在附近菜市。回来时看见超市有人。我心想我没开玻璃门咋有人。里面的人出来还问我咋没店员。我这才看到门被砸赶快打手机。”

  我走出超市,看到奶奶很无助。无助,父亲给她配上手机时她拿着那个小家伙也很无助,父亲让她从窑洞搬进小区第一个晚上我们告别时她也很无助。我很熟悉这个表情,它几个小时前也曾出现在母亲脸上。它跑得如此之快。

  “奶奶,没丢多少东西。真没事。”我如实说。

  她以为我在安慰她。这恰是我担心的。她表情丝毫没有懈怠。

  父亲这时候出来了,问奶奶,“你平时都这么开门?开那么早干吗?”他重音落在干吗两字,没准备听答案。

  “以后快不用你开门了。”他紧皱着眉。

  皱纹在奶奶脸上犁得很深。我有台单反,一天带到奶奶家,在她做饭洗衣看连续剧时,拍了一些照片,多是脸部特写。回去我在电脑上放大,放大,放大。我从未以这种距离接近过她。我很遗憾没有给父亲看过。

  “小张,你跟我进去弄一下那个监控,怎么能看下回放。”父亲说,“办公室没事。”后一句是对母亲说的。

  “妈,真没啥事。又没丢啥。你回家吧,这外面热得。”妈妈边说,边往家的方向扶她。

  “你回吧,在这儿待着有啥用。”父亲说完,跟张姨进去。

  “回吧,大妈。”路人也劝奶奶。

  三种让她回意味不太相同,她应该能闻到,反正我闻见了。

  奶奶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往家走去。她走得很慢,关节炎是老病,他们好像搀扶着彼此。

  我看着她走远,低头发现,早市上她买的菜还歇在门口。

  刚想张嘴叫住她,我又把嘴合上。

  办公室内烟雾缭绕,父亲和警察几支烟的工夫,看完监控录像。由于被窃金额不足2000,不予立案。警察潦草做完笔录后就告辞了。

  父亲从抽屉里一厚沓名片中,翻找出修门师傅的名片,打电话叫人来修。收款机的钱盒很强壮,摔了一下依然硬朗,张姨自己组装起来。窃贼连里面仅有的100块钱零钱也没拿走,因为他没打开钱盒。

  一个小时后,我们上了高速。广播在高速上无法收听,车厢内只听见空调声。

  父亲突然开口,“贼是在半夜进来的,他用石头把铁栏撑开,从缝里钻进去,再把玻璃门砸开。 妈早上开外面门时,远远的她也没看清楚,其实那时玻璃门已经被砸了。”他像一个侦探,接着补充,“再说早晨街上人也多,有贼也不敢进去。”

  车厢内又只剩下空调声。

  “妈,回去后我自己收拾那件T恤吧。”我说。我又怕她以为是我不放心她,补充说,“反正也不贵,不过就是一件衣服。”

  高临阳,1991年生,现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导演系。曾在《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连云港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数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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