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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云居随笔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1日16: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宁 肯
	春风吹来时,山中花开了。我就天天看,与花一起老。                        老树  图/文 春风吹来时,山中花开了。我就天天看,与花一起老。 老树 图/文

    2012年,我在密云水库南岸寻得一间小房子,开始写我的第五部长篇《三个三重奏》。长篇小说是一个大的系统工程,写起来旷日持久,写作本身的感触也异常丰富,因此常会停下来观察、回味、沉思,即兴写下,如同心灵的摄影。忽忽两年过去,四季轮回,竟积下不少心灵之照。

  云    居

  壬辰年春,寻山野小居,入密云之水库南岸,得一厅一室一露台,坐拥阳光,或看云起,曰:云居。

  雾是一种思想

  大雾,松鸡,鸟,猫,一切都在雾中,雾也在雾中。细密的鸟叫声似乎也因大雾变小了,而松鸡之声几乎有破雾之状,一如在雾中大声吹喇叭。猫在树上,好像在思考雾,一动不动,一只挨一只,一种集体的思考,似乎雾是一种思想。

  真    空

  午后,风,因为玻璃,一切如同静物。暂时的阳光,摇摆的松针,去年的彩旗,因为无声像哑剧。猫走在风中像走在真空中,平时就像梦幻,这会儿更 像。惟有狗是现实的,与风、玻璃,哪怕瞬间暗下去的阳光无关。甚至个别的人也像走在真空里,为什么狗就不像呢?呵,阳光又亮了,玻璃却无动于衷。

  语言诞生

  只有在自然中才对自然现象敏感:晨曦,日出,万物感光,不同方向山峰感光也不同,草、树、木栅、小径、石阶、墙体、露台,都有对光线反映的方 式。而这一切都被环山衬着,这很重要,没有背景就称不上近景、细节。只有相互映衬,互为镜像,一切才显出自身与他者的意义。惟此才可看,语言因此诞生。

  大风刮过的天

  墙体上的暖色调感光与山顶之上碧蓝的天空,几乎可以让人想到海边早晨。甚或比海边早晨还澄净。这是被八级大风刮过的天,从昨晚碧透的繁星就可想象到今天早晨的天空,霞光的层次像用沙子建筑的坛城一贯追求的效果:整齐,变幻,最终为空。

  完全相同的一天

  与昨天完全相同的一天,举起相机,最终没按下快门。一切都太相似了,并着迷于这种相似:这一天几乎是每一天。对于僧人而言这样相似的日子再普通不过了,他们的每一天是同一天。他们的时间和常人不一样,他们的目光是不变的。

  听觉比视觉古老

  春雨,淅沥,轮回之声。听觉似乎比视觉古老,生命在声音中可抵达史前,譬如这淅淅沥沥之声。亿万斯年,声音没变,眼前的一切变得不可思议。视觉与听觉在方向是相反的、分离的,在疾速城市化的今天尤是这样,这也是人们内在分裂的原因。我们的城市还有统一的视觉听觉吗?

  在声音中辨识

  一个城市没有老建筑,等于废除了自己的时间与历史,自然界的声音也会很怪异,好像灵魂难以附体,没着没落,比如雨。除非闭上眼,像盲人一样。在这个意义上盲人是幸福的、从容的,他们在声音中辨识着一切。当然,如果附近有推土机的轰鸣,他们也会更惨,被剥夺得更干净。

  嘎嘎嘎

  早雾,没有渐渐升起的霞光,但天还是亮了。一切都在复苏,特别是鸟,最早活跃的就是它们。最直率的是喜鹊,嘎嘎嘎,它们一叫掩盖了许多鸟鸣。不过仔细听并没真的掩盖,相反有了高低错落的层次。在“嘎嘎嘎”之中,细碎的鸟鸣不为所动,完全是不同的声部,不同的世界。

  

  春回地暖

  风中的艳阳,环山,逆光,加上侧光,270度的视野都是阳光的影子,褶皱,重山,光与影错落,一波一波,大地的运动似乎同样遵循着潮汐的运动。 去年雨水好,今年又多雪,山上毛茸茸的植物虽未返青,但在发育,有种抑制不住的蓬勃。早年读过一本书叫《春回地暖》,汉语独特的生息与魅力,此正其时。

  小事物

  小的事物才是人存在的方式,一个雨点也可盛下灵魂。清明的雨从来不大,像一种交谈,这样从容,润物无声。

  夜    雨

  天已亮,但未听到鸟儿叫,许是夜雨的缘故?出去看,的确还在下雨,烟雨濛濛。偶有一两声松林深处喜鹊的叫声,也很弱,且漉漉的,没有呼应。如果 是晴天,鸟儿叫早成一片了,大大小小几至吵人。但此时只有太长的从昨天到此刻的雨。不知雨和鸟是一种什么关系,如果这会儿叫声一片会怎样?

  水    下

  早晨,总让我有一种在水下的感觉,这没人打扰的世界清澈、感光,反射着光,仿佛一种呼应。如果不是水下很难有这种感觉,但早晨某个时刻会有。这时刻稍纵即逝,会有突然从水中升到世界上的感觉。此刻就是,水消失了,太阳已让寂静变得喧哗。

  春天中的冬景

  春天中的冬景——在春天,最有力量的仍是冬天:一切如此清晰,固执,遗世。观想这样的春天,有种亘古的东西,不能用季节划分,或许用寒武系、冰河期界定更准确。

  北方的山

  北方的山就是这样,总有一种凛的东西。但和东北又不同,不空旷,阔大。就是沉默,整饬,内敛。不清、秀、翠,普通,而有潜在力量,而且坚定。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又像有无尽的话语。与音乐无关,但又是一种旋律。

  《三个三重奏》

  霞光,春天,《三个三重奏》写了两个春天了,在这样的光中持续两年做一件事,在古代或许常有。在许多古代器物上可以看到一种无时间的时间,非生命的生命,东方精神,让人惊叹。什么时候我们失掉了这种精神?不再安宁,时光未变,霞光未变,回到时间深处越来越不可能。

  去年的韭

  挖了两棵玫瑰,取了西红柿苗、芹菜苗,还准备种竹子,但露台土不够了,遂想起去年坡上开了一小片地。那儿种过韭菜、西红柿,有土。有露台的经 营,那儿准备放弃。去秋,收获过西红柿,就再没去过。遂拿了袋子、桶、铁锨去取土,结果一到那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去年的韭菜又长出来,且已长了好久。 去冬那么冷,一次也没看过那片地,那片曾收获过异常甜美的圣女果和韭菜的菜地。心理上早已放弃。开春偶然想到也从未有心思去看,直到想到去取土种竹才又想 到它的价值。结果人家长得好好的,仿佛赌着气长,今早5点多就赶快起来去浇水。

  小角度

  在小角度的玻璃上,看见日出。不规则的太阳鲜艳,更像火焰,真正呈锯齿状。稍变角度,又是双黄儿的。坐北朝南,幸有对面窗,否则日出是看不见 的。正描述之际,整个玻璃已是曙色,一如暮色,火焰与双黄儿均因太阳的运动消失。但另一扇玻璃又突然感光,呈现出更大的火红的夸张的简直是液体的太阳。

  

  竹,三变五,生活变新。新来自旧,延而续,前后都有方向依怙。喜旧则视老竹,求新则凝新颖。旧强于新,新锐于旧,维旧布新,非除旧布新,方自 然,永续。一段超现实的藏地旅行亦如旧生活之颖,回头看旧竹,越感旧之宁静,深邃。年深日久,怎不蕴含新锐?新由旧握之才真正锋锐,如锋之于背。

  大地回过神来

  云居巨雷,暴雨,而且是连珠炮式的巨雷,从未见过这种辟雷,有一刻巨闪把房间灯闪灭,顷刻黑暗,然后巨响,山崩地裂。奇迹的是灯又都亮了,好像大地回过神来,毁灭与更生瞬间完成。

  向日葵

  早晨看菜地,西红柿、韭菜疯长,小葱茁壮。看来不仅人喜欢疯,自然界也喜欢疯,且疯得没边。这些天真是罕见的茂盛,一切都在向天空疯,雷声滚滚,石头彻底沉默,被覆盖,绿的锋芒所向无敌。疯,只有大片高大的向日葵低头不语,仿佛提前领罪。

  云母的金色声音

  我喜欢看着远山写作,看浮云,听零星鸟叫。喜鹊,百灵,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前者如无节制的笑,后者如天光乍泄,如一种云母发出的金色声音。更 早的时候,这种声音响彻山顶,即使松鸡扯着爆破般的嗓子乍叫,也无法让百灵的合唱有一点逊色。但这只是天刚亮时候,现在麻雀的声音统治了所有空间。

  消音处理

  秋虫的叫声压倒了鸟叫,西红柿被果实压垮,虫叫如纺织的声音——大地仿佛在细密地织布,不知有多少台小机器混编成了庞大的机器网,并统一做了消 音处理。一切都是轻微的,轻微得无边无际。实际上不是压倒了鸟叫,是鸟消失了,真奇怪,它们似乎甘愿退出某个时刻的舞台,不知自然界有着怎样的秩序,似乎 上帝已从人之行列退出,专管草虫风物。

  一种蓝

  松鸡非身上的蓝接近孔雀,从容地穿过石径,从人工草坪进入野生灌丛,虽从容,不怕人,但仍不及拍照。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过去只闻其声,声音不好,粗俗,乍叫,如泼妇骂街,没想到形态如此之美。

  

  雾是弥散的,岚气是凝脂的。地形不同,雾气的质地也不同,在山上,雾气遇阻而凝,有了质感,在地上无所依止,散散漫漫,似无魂无魄。但太阳一 出,无论凝脂散漫,有魂无魂,顷刻乌有,为同一种命运。此时大地山峦露出本来面目,仿佛刚才不过一种雾与岚的游戏。散漫也好,质感也好,皆不能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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