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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梦中马嘶何处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1日16: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查 干

  昨夜梦中,闻到一声熟悉而久违的马嘶,大喊一声——我的雪驹,就把自己喊醒了。内子急问:怎么了?我说,我的雪驹在楼下叫我呢。她说,还没醒过来呀?都哪辈子的事了?醒醒,喝一口水,开窗看看,哪有你的雪驹?

  果真,楼外只有明月一轮停在半空,银辉洒满古城,显得一片空静。

  那是在上世纪60年代初,我供职于内蒙古四子王旗人委办公室。那个年代,干部下牧区是常有的事。交通工具只有马匹。全旗只有两辆半旧不新的嘎斯吉普车,分别由旗委书记和旗长乘坐。更无长途公交,连自行车都是稀罕物。旗里有一座马号(马厩),专供干部下乡骑用的马匹,都由那里饲养。基本上一人配一匹马,下乡的时候去牵就是。我的坐骑是一匹白马,白如雪,精神,线条清晰,四条腿匀称而细长,是走马,走起来像流水。在鞍上,碗里的酒都不往外溢。它通人性,重情谊,我们相处得像兄弟或者战友一般亲密。如果它现在还在,拿宝马车来换,我都不干。因为它懂感情,懂礼数,不张狂。

  平时在机关里,隔三差五我都要去看它。理理鬃毛,梳梳马背,说说话。当然是我说它听,它能听懂我的话,表达方式是,将双耳立起来或往后移。有时它知道我心有感伤,就用头来触碰我,或咴咴地嘶鸣两声。在草原上行驶,我有绝对的安全感,也不寂寞。时常,我给它唱长调,它以流水般的小跑,回报与我。有时我在鞍上睡着了,它就轻轻地走。假如身子歪了,它就停下来并喷鼻,以提醒我有掉下去的危险。

  蒙古民族历来有爱马、惜马的传统。马和牧羊犬是蒙古人的亲密朋友。自从入城,长时间听不到马嘶和犬吠,心里就觉得空空,仿佛失去了一些什么。有关马的民歌和诗作,以及有关马匹的动人故事,在草原上到处流传。蒙古人对马和牧羊犬的感情,是长在骨子里的。没有马的草原,就像没有灵物的荒漠。

  据有关资料称,家马是由野马驯化而来的。中国是最早开始驯化马匹的国家之一。蒙古高原尤为早。从黄河下游的山东以及江苏等地的大汶口文化时期及仰韶文化时期遗址的遗物中,都证明距今6000年左右的几个野马变种,已被驯化为家畜。但马的驯化,晚于狗和牛。自古至今,马匹入诗数不胜数。可见马匹陪伴人类,已经走出多么遥远的路。马乃古代人类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请读一下诗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第》)在这里,春风得意是因为马蹄疾。春风和马蹄,已不分彼此。长安,到处开着初春的花。因为主人心急,马懂得主人心情,就飞也似的跑,把个若大的长安城,一日便跑尽了。真是,美煞人。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维《观猎》)狩猎,是古代人的一种娱乐方式。那时没有生态平衡这个概念。草枯季节,猎物无处藏身,猎鹰一看一个准。该是冬春交替季节,雪化掉了,马跑得轻松了许多。猎物就很容易变成囊中之物。何等逍遥。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挥手之间,友人就要辞别远去,而班马也感伤不止。马在这里,替主人表述着离情别绪,马识人意。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浓云挡住了去路,家不知在何处?雪下得很厚,拥堵得马都无法前进了。这里,表述一种极其寂寞无助的心情。马,又唱了主角。

  这些年交通工具日益发达,五花八门。出门不是乘坐高铁就是乘坐飞机。在京城,解放初期还能看到骑马骑驼之人的身影。如今,连马车都很少得见了。马,被机械替代了。马,走出了我们的生活。然而,我们这一代人,对马的感情并未消退,总是想方设法去追踪马的身影。索求有关马的美术作品,就是方法之一。

  记得在70年代末,书画大家尹瘦石刚获得人身自由之后,就风尘仆仆跑到苏尼特草原,亲近马群画出大量素描。当时,“文革”刚刚结束,一切还在无序之中,当然没有专车来接送。由我陪伴他,从旗所在地赛汗塔拉,坐一军用卡车到白音乌拉草原。

  那天,草原上风和日丽,8月的草原安静又祥和。花草长势旺盛,到处是牛马羊群。曾经在内蒙古工作过的他,重回草原不能没有感情波动。当看到一群群奔驰中的马,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那日,一看到草原,他便要求从驾驶室坐到车厢里来。风中,他的一头白发飘如乱草。他高兴,尤其看到马群,兴奋之态,让我动容。

  我们住到大队部,条件极简陋,但十分宁静。空气也新鲜,有肉吃有酒喝。为了让他画马,大队支书让马倌将马群每天赶到这里。老画家一见马群就来精神,甚至顾不得吃饭喝水,画呀画。爱马如斯,连我这个蒙古人都有点逊色了。在白音乌拉草原一待就是半个月,他画了大量的马的素描。那一次,他犒赏我一匹奔腾中的马。笔墨简洁而极具神韵。如斯,我便有了一匹真正的蒙古马。至今珍藏于书橱之内。有一年,我去拜访他。他拿出当年曾经轰动重庆的《柳诗尹画联展》的签到簿。当年的中央领导几乎全部出席。柳,就是诗人柳亚子。尹的屈原画像,形神兼备,甚具神韵。

  得另一匹马是在70年代末。我来北京参加“文革”后的第一个作家访问团,去东北地区采风。是已故诗人李季先生召唤我参加这次活动的。期间,由女画家何韵兰引荐,我结识了她的先生、画家刘勃舒。他是悲鸿大师的得意门生,画马高手。由此,我又求得一匹好马,此画泼墨雄浑呼之欲出,也是一匹神骏。

  在离开草原的几十年间,这两匹马,一直陪伴我度过了听不见马嘶的寂寞岁月。昨夜,有马嘶在梦中,使我一夜无眠。我的大草原,我兄弟般的雪驹,你们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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