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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保尔的起点与终点(陈嫣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4日11: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嫣婧

  对于很多真正热爱奈保尔的人而言,今年上海书展上的几次会面,一定不会是特别愉快的经历。奈保尔垂垂老矣,但我们最不能忍受的,其实是被年老所波及的曾经辉煌夺目的精神品质。

  奈保尔显然已经不再对创作抱有多么大的热情,身体原因是一方面,但并不是全部。诚实地说,他的后期作品似乎已出现穷途之相,越写越露出本相,越意识到写作的某些局限。不过像他这样拥有强烈精英意识的作家,这或许也是必须经历的绝望吧。曾经,奈保尔最关注的文学命题——种族、殖民、身份认同的困难,文化的割裂,让他直登殖民文学创作的高峰。后殖民主义是20世纪末最重要、最主流的思潮,德里达、萨义德等正努力瓦解着几个世纪来以西方国家为绝对主导的文化和精神格局,他们将目光投往贫穷落后、并因此失去话语权和文化先进性的亚非国家,而奈保尔适时迎合了这目光。他创造了展现后殖民文化种种特性的经典文本,非虚构代表作“印度三部曲”,长篇小说《大河湾》《魔种》,中篇小说《自由国度》,从题材到小说的整体基调,层层深入,将移民文化的失根困境、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复杂矛盾的文化冲突展现得淋漓尽致。奈保尔本人的印度裔血统、殖民地的成长背景、在英国接受精英教育的求学经历以及纯熟运用英语写作的语言优势,使这成就仿佛水到渠成。

  但经常,意义会有脱离本质而存在的嫌疑,文学成就与文学品质不见得能够完全对等。所以我试着去读最初彰显他才华的《米格尔大街》,这本短篇小说集有着无法忽视的魔力。《米格尔大街》的背景特立尼达是作者成长的故乡,老牌英属殖民地,作者以自己年少时的观察与经历作为蓝本,用儿童视角和第一人称勾勒出他所经历的殖民地的生存状态。

  第一人称的叙述普遍带有主观性,加之儿童视角天真无邪,以此出发去观察描绘成人世界,往往会因为隔阂而生出某种反讽意味,所以读者要深入阅读其实是存在障碍的。我们必须跨过叙述者有意设置的视角带来的局限,揣摩作者真正的写作意图,在揣摩时,已经逐步进入作者叙述的核心,也就是文本的意义所在了。米格尔大街上的很多人是一群看似合理的奇怪的存在,这也是所有在殖民地里生活的人给人们的普遍印象。作为旁观者,我们看到的是生存的荒诞,而主人公“我”,作为一个孩子,在叙述过程中又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矛盾重重的语言和情节构造出一个仿佛在夹缝中生存的异象世界,带来巨大的阅读张力。

  这还不是最讨人喜欢的。因为作者当时的年轻,他还未来得及将自己今后不断增叠的阅历和思考大剂量地补充到作品里,《米格尔大街》有幸保留了一些“小清新”,这体现在小说的篇幅、语言的调性和对技巧的把握上,更体现在叙事的诚恳与实在上。小说由好多小故事组成,一个故事写了一个人,他们的人生充满了出乎意料,但作者却写得很有节制,只有对自己的写作技巧非常自信才能表现得这么不动声色,就好像一个能看透所有花招和谎言的人最终老老实实地说好每一句话。这些故事里我最喜欢的是《没有名字的东西》《曼曼》《花炮制造者》和《布莱克·沃兹沃斯》,即使将殖民地背景抽离,它们仍是好故事。

  评论家们看重时代、地域或历史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写作毕竟不是空中楼阁,但文学作品最终将超越上述局限,它是凌驾于时代、地域或历史之上的。这4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殖民地文化的产物,但又何尝不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他们虽出生、成长于特立尼达,但他们疯狂地做木匠,做花炮,写诗,疯狂地希望使用通常被认为是非常高深的精神力量来支撑起自己空空如也的躯体,这和迷失在文明世界里的人没有区别。他们始终渴望找到文化和精神的主体性,也就是他们自己。讲得更通俗些,他们希望可以拥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做自己的主人。然而现代文明的同质化和一体化摧毁了这一切,殖民地文化只是这股毁灭力量中力气较大的分支。被殖民者既要忍受现代文明带来的异化,又要忍受自己的主题文化被掏空,同时还需面对物质上的贫穷。所以这些人的幻灭更彻底,他们惟有疯狂,才能抵御外界想要抽干他们的力量。而结局要么是悲情地死掉,要么是灰溜溜地面对理性回归后的不堪。布莱克·沃兹沃斯孤零零地死了;曼曼没那么幸运,他将活着接受人们无尽的嘲笑,看不到明天。

  看《米格尔大街》让我积攒了许多悲伤的情绪,虽然这些故事都非常短小,但几乎能找到所有我认为有价值的文学命题。爱情、信仰、创作、迷失、自我挣扎以及失败。小说几乎覆盖了所有的人伦关系,几乎呈现了所有人在面对自己、他人和社会时可能对面临的绝境。这样广阔的涵盖面,在奈保尔之后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再出现过。在写作《米格尔大街》之后,奈保尔在殖民地文学这个大命题里走得更深更远了,但对于人类普遍命运的悲悯,他始终没有丢开。

  其实,奈保尔一生的思考和写作几乎从未离开过血统、种族、殖民和宗主国这些词,一直到他的长篇封笔作《魔种》出版,我们才看到他最终的失望和放弃。《魔种》和《米格尔大街》一样充满反讽,只不过后者的反讽起源于无知,而前者则来自于经历过一切之后的彻底绝望。《魔种》最后以一个真实事件结尾,一个黑人外交官如何坚持不懈为自己提纯血统的故事。他的做法非常务实,他本人和他所有的黑人孩子们,通过不断与白种女子交配,终于使第三代中的一个孩子被完全漂白。他相信,以后没有人再会去追究这个家族曾经的黑人血统,他们再也不会被欺压,因为歧视无从存在。所有的反抗、革命,那些仅存在于智力与想象中的激情和抱负与之相比是多么虚弱,正如小说中价值观被掏空的主人公威利,以及他身在异乡做着不切实际革命梦的妹妹。这似乎是所有带有肤色的知识分子的可笑之处,甚至是奈保尔自己,当他试图通过写作来告诉我们一切的时候,他自己又何尝不在怀疑这一切?所以《魔种》之后作家不再有新作,他在写作中挖空了自己,最终选择了沉默而不是雄辩。

  伟大的作家从小试牛刀到金盆洗手,究竟走过了怎样一条写作之路?《魔种》和《米格尔大街》就站在这条路的起点和终点,它们的位置应该是漩涡性的,同一个垂直平面,不同的高度,概括奈保尔写作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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