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媛：老磨坊

　　初冬乍寒的傍晚，冷得让人直打颤。

　　突然而至的冷空气使得露天菜市场失去了往日热闹喧嚣的景象。唯独市场尽头一家豆腐摊儿热闹非凡，竟然排起了队。

　　小摊的豆腐块大肉厚，现做、现切、现卖是它的卖点。干净整洁的磨坊就在摊位后面，落地的大窗让人一目了然。

　　通亮的灯光下，几盘刚刚压制好的豆腐冒着腾腾的热气，新切开的豆腐块如同婴儿肌肤般细腻，一丝丝甜甜的豆香混合着卤水的味道飘散开来。

　　手中托着一块白嫩嫩、颤悠悠的豆腐，心里却是热乎乎的。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再过两个胡同便是温暖的小家。脚步匆匆，思绪却忽然飘飘悠悠地飞回到童年。

　　我家后院的那座老磨坊，终年黑咕隆咚的，大门紧闭，像童话书中那座可怕的巫师的宅子。磨坊门前有一口水井，是那种手压式汲水的水井。

　　起初，我们这些扎着羊角辫儿的丫头和吸溜着两道黄鼻涕的小子并不知道那座黑屋子是做什么的，真正吸引我们的是那口水井。

　　那个年代，停电、停水是家常便饭。房前屋后的叔叔婶子们经常挑着水桶、端着搪瓷盆子到那里打水。傍晚时分，水井旁人来人往，小集市般热闹。

　　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小子们专爱往人多的地方跑，人来疯似的，像绊脚的猫儿狗儿一般，在人堆里钻来窜去，笑着闹着好开心。

　　溢出来的井水与黑屋子里流出的乳黄色的水汇成了一道小水沟，从黑屋子前面曲曲折折地绕过，流向城边的壕沟里，夏天会沤出难闻的臭气。水流经过的小沟边上，长着郁郁葱葱的蒿草。沟边被那水沤过的泥土，异常的肥沃。黄鼻涕们在那土中挖出拇指般粗细的蚯蚓，用小棍挑着吓唬那群羊角辫儿；羊角辫儿们挖回蚯蚓喂鸡，母鸡吃后，一准儿下双黄儿的红心蛋。

　　冬天好玩。洁净的井水和乳黄色的水混合并冻在一起，白一块黄一块，隆起一个个冰疙瘩，在老磨坊房前形成一块包包棱棱的天然冰场，自然成为孩子们的乐园。在上面打尕、拉爬犁、打哧溜滑，家长怎么喊也不回去，急眼了就生生地被扯着棉袄领子拖回去。一不留神，扑通滑倒在冰包上，就势打两个滚儿，脸蛋儿冻得红彤彤的羊角辫儿和黄鼻涕们大喊着：“小姑娘蛋儿，上井沿儿，打哧溜滑，摔屁股蛋儿……”

　　大人们说那个黑屋子是做豆腐的，但是千万不能进去，里面有鬼。小子们才不信呢，有鬼？那大人还敢吃那屋里端出来的豆腐？其实大人们就是想让我们离那黑屋里一老一少、那两个奇怪的人远点。

　　第一眼看到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从黑屋子里探出头来，定会被吓得跳起来：嘴巴斜到了耳朵根儿，挤得一只眼睛半睁半闭，另一只眼睛却瞪得通红，灯泡一般。

　　老头儿走起路来一条腿僵直着，回不过弯；另一条腿兀自踢得老高。一只胳膊别扭地端在胸前放不下。

　　刚看完电视剧《八仙过海》，捣蛋的黄鼻涕们，见到怪老头儿就一瘸一拐地学着他的样子，在他前面撒欢地走，并扯起稚嫩的小嗓儿齐喊：“铁拐李——铁拐李——”

　　“铁拐李”咬着牙瞪着通红的眼，含混地冲着那群浑小子吼道：“上一边去，臭小蛋子，奶奶的！”闷雷般的吼声吓得孩子们像受惊的麻雀一样扑棱棱四散逃跑，看没事儿后又前仰后合地“咯咯咯”大笑。现在想起来，造成“铁拐李”那种奇特肢体动作的原因可能是他患上了北方常见的疾病——脑出血后遗症。

　　胆大一点的黄鼻涕会在小黑门虚掩时偷偷地溜进去，从麻袋里抓起一把黄豆正想溜走时，却被“铁拐李”一把逮个正着。“铁拐李”用好使的那只大手掰开小黑手，硬抠出半把黄豆并嚷嚷道：“败家孩子，中了！拿两粒儿玩儿就得了，可惜了啊，半块豆腐哩，臭小蛋子，淘得没边儿没沿儿的，三儿啊，记住赶明儿个生闺女啊，闺女听话！”

　　胆小的丫头们踮着脚，透过窗户缝儿往里偷偷地看：三儿正在往一口大锅里倒白花花的豆浆。氤氲的蒸气中，三儿红扑扑的脸若隐若现。

　　三儿是“铁拐李”的三儿子，其实他爹说的啥，他根本听不见，他是个十六七岁的聋哑孩子。鼓风机“嗡嗡”声，三儿“咿咿啊啊”声和“铁拐李”闷雷般的说话声掺杂在一起，听不出个数来。

　　又是一年冬天，井边的冰溜子长得如笋尖一般。羊角辫儿和黄鼻涕们的个头儿又窜起一大截。可是，挑水的人们却再也没能见到“铁拐李”的身影，只剩下三儿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磨坊里磨豆子、压豆腐。

　　挑水的婶子们唧唧咕咕地说，“铁拐李”大清早起来便一头扎到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老头儿倔是倔，可心眼儿好使，三儿就是他在大雪壳子里扒出来又养这么大的，没有“铁拐李”，那三儿还能在这儿做豆腐？小命早见阎王爷了……

　　几年前，我调到老房子那边的派出所工作。

　　也是一个初冬的中午，我溜达到老房子处，巴望着能寻到那个老磨坊。

　　老磨坊早就没有了踪迹，在那里已经拔起了七层的高楼。磨坊的那个位置，有一座新建的幼儿园。老师领着一群小孩儿在院里晒太阳。两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儿互相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唱着歌谣：“小姑娘蛋儿，上井沿儿，打哧溜滑，摔屁股蛋儿……”

　　我抿嘴乐。时光荏苒，往事如昨。久远的歌谣，在这里依旧这般悦耳动听，天籁之音不过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