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杂文 >> 正文

许文郁:父亲的《祭母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4日09:36 来源:光明日报 许文郁

  翻阅父亲留下的相册,一帧全家福照片的夹页中掉出一张发黄的八开草纸,上面用蓝色油墨刻印着《祭母文》:

  维中华民国三十年四月十三日,不孝男重远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显妣胡太夫人之灵曰:呜呼吾母,聪睿强健,抗心希谷。教子持家,毕生辛苦。忆儿少时,滹沱为灾。五谷不登,市价九衰。母持家政,勤俭自励。昕夕纺绩,以维家计。聿彼荒年,卒赖以济。河水北徙,家计稍舒。送儿入学,望之綦笃。家庭食用,宁俭宁疏。束脩用品,必丰必腴。在家督教,合丸课书。出门叮咛,倚门倚闾。儿秉慈训,努力攻读。寸阴是竞,不废居诸。洎儿出校,任职教坛。微薪奉母,悉直田园。家虽小康,勤俭如前。母长记忆,娴于掌故。历代忠义,讲说尤著。儿嗜史学,基由此树。母工数学,计算无阻。儿在孩提,教以计数。及习算数,旁通类触。母性严正,教无姑息。尊礼守法,圣贤为期。儿处社会,年四十余。幸免愆尤,母教之基,吾乡居民,率多务农。自兹以降,文风渐盛。群谓吾家,读书以兴。遣子入学,继继绳绳。吾母之教,易俗移风。丙子以还,母居旧京。儿返海外,讲学北平。朝夕承欢,其乐融融。乃未期年,祸乱遽逢。倭寇狂暴,犯我严疆。母还乡里,儿来后方。四载暌违,黯然神伤。今兹受命,掌教乡邦。方期旋里,得侍羹汤。孰谓一别,便成永诀。噩耗传来,五内崩裂。抢地呼天,恨不自灭。呜呼痛哉!母体素健,何以遽逝。儿返桑梓,中途何滞。谁实为之,中天乖离。彼苍何酷,至于如斯。时乱路阻,音书无闻。病未能侍,丧不得临。偷生视息,何以为人。天地昏霾,悲怆惨凄。无日无夜,辗转哀泣。寤寐之间,若母临莅。音容举止,不异畴昔。遽然惊觉,泪湿枕席。忆昔吾母,望儿至亟。儿实不肖,愧无树立。国雠未复,省乱靡平。谨禀遗教,移孝作忠。早复故里,以慰先灵。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的“不孝男重远”即我的父亲。读着这字字泣血的祭文,我无法抑制泪水。印象中,父亲一直是很严肃的,喜怒不形于色,终日埋头于他的书稿中。书呆子也有常人的感情吗?在这份祭母文中,我读出了最深沉最挚痛的情感。

  父亲出生于1892年,出生时家中只有薄田十来亩,生活极苦,滹沱河水年年泛滥,年年冲洗去家中那仅有的薄产。但是,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胡老夫人却一心想让孩子念书。机会来了,乡里办起了新式学堂,指派大户人家必须将孩子送学堂读书,大户人家舍不得娇养的孩子,畏惧这新事物:私塾里一个先生管几个孩子都管不过来,洋学堂里那么多小人,能顾得过来吗?遂生出一念:雇一个穷人家孩子代替自己的儿子去洋学堂读书,父亲就成了那个小雇读。

  幸耶?不幸?从此父亲就与书结了缘,也与学校结了缘,后来又凭借给人写文书、写对子挣学费读完了高小。为了能够继续深造,1910年父亲考入京师第一师范学堂,那几乎是当时喜读书的穷孩子唯一的选择。那年月的师范院校不仅免学费,还管吃管住管制服,甚至连纸笔墨水都发。1917年,父亲从北京高等师范毕业,教了几年中学后回到北师大。又与几位师大同仁一起办起了志成中学,取有志者事竟成之意。父亲以教书所得在北平宣武门内购得一院房产,遂把老母及家小接来北平,早晚承欢。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入东北、骚扰天津,父亲痛国势积弱,愤敌寇侵凌,精神深受刺激,赴欧美考察教育并研究历史。1936年归来,一家人重新团聚,教书、办学、搞研究,过了一段安稳日子。1937年“七七事变”,中华民族开始了全面抗战,父亲受命组织北师大等三校西迁,无法顾及老母,遂委托兄长将母亲送回老家饶阳。

  1940年,父亲又被国民政府任命为河北省教育厅长,可是当时华北已整个沦陷,河北省政府临时安置在河南洛阳,政府成为流亡政府,在无地盘、无学校、经费极困难的状况下,在洛阳东百余里伊川县白杨镇建立河北省立中学,专收容河北省籍流亡学生,又在洛阳到陕南一路上设立若干流亡学生招待所。父亲终日忙于接收从敌占区逃出的青年学生,在河南洛阳与陕西之间奔波,一面救亡,一面还要与政府和军队的各色人等周旋,筹措救亡经费,甚至要腾出精力与那些妄图发国难财的腐败分子做斗争,忙得焦头烂额。

  从这篇《祭母文》中可以看出它写于民国三十年,也就是公元1941年,距今已有73年了,其时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相持阶段,而我的家乡河北正处于抗日战争的最前沿。

  父亲自小与娘亲,然而局势动荡,邮路不通,等父亲得到家乡消息时,早已无法见到自己母亲最后一面。不能在母亲膝下承欢,不能亲自送别母亲,成为父亲心中永远的痛,也成为他坚持抗战,在异常艰难的情况下,为延续民族文脉坚持办学的恒久动力。

  我出生晚,没有见过奶奶,等见到这张照片,已是20世纪70年代初,父亲工作的单位将“文革”初期造反派从家中抄去的部分东西归还,包括那本父亲从美国带回来的厚厚的相册。打开那已被撕裂得残破不堪的相册一页页翻看,见到一张老妇人的照片,身穿一件立领大襟皮袄,头戴一顶深色绒帽,很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电影中的地主婆。看看背面,有父亲追记的“先母遗照”,父亲的先母,是我的奶奶了,但是二十多岁的我却实在看不到这个老妇人与我的联系,或者说,实在不愿承认这个像地主婆的老妇人与我的联系。直到退休后再翻这本相册,在一张全家福的夹册后面看到了那篇《祭母文》,于是我又找出那张老妇人的相片细细看:相片上的老人估计快70岁了,却有着明净的额头,聪慧的双眼,嘴唇很薄,但唇周布满纵向的纹路,显示着性格的坚毅,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与这位老太太的联系,不仅是因为我的唇周也出现越来越深的皱纹,更因为60岁的我与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再以政治标签认人了。

  杜鹃啼血声声泪,读这篇《祭母文》,我相信,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悲惨境遇,不仅是我们一家的痛,也是中国众多家庭永远的痛。回顾历史,在那些疯狂的年月,世界上有多少人家能独享安逸呢?即使在日本本土,“二战”期间,当无数男儿被送到战场做炮灰时,同时就有无数母亲在眼巴巴盼儿却不得见。其实,日本民族也是很重孝的,可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穷兵黩武,却不仅使无数中国人有家归不得,有亲不能养,即使是日本普通民众也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痛苦。

  心香一瓣,为奶奶,为父亲,也为一切在战争和各种动乱中失去生命的人。每一代的付出,都能成为对后人的启示。为了母亲,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生生不息的人类血脉,愿世界各民族人民携起手来,共筑和平。

  (作者为退休教师)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