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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是咖啡加盐,要敢试一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2日09:53 来源:中国艺术报 林怀民
林怀民林怀民

  ◎我不是为了创作、编舞、创意和材料,才去做这么多努力,我喜欢这样过日子,喜欢变成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堆,当你肥料非常肥沃的时候,就会开出奇花异葩。

  ◎每个人的生命都不一样,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但是你可以创造你自己的环境。

  潜意识里就有稻子、稻子

  创作就是咖啡加盐,也许不好喝,但要敢试一试。有人经常问我,创作时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其实不是想的,都是赶上的,正好碰到了。

  “云门舞集”有个舞叫《流浪者之歌》 ,用了3吨半的稻谷。有一次我在纽约,在公园里看到一群黑人小孩在玩沙,我就想,在舞台上弄上沙,也很有趣的吧。过了两天,又想到那个沙对舞者的呼吸应该是很不好的。但是一旦有东西进来脑子以后,就一直会在。有一天,我就突然想,可不可以用稻子?很多人会问为什么用稻子来做舞美,我说当然是用稻子啊,因为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看到的都是稻子,所以潜意识里就有稻子、稻子,有一个舞的舞美应该就是稻子。想到稻子后,又开始想象稻子应该怎么玩。

  后来我在印度编《流浪者之歌》 ,就觉得这次可以把稻子用上去。音乐呢,找不到,后来碰巧一个朋友给我一个鲁斯塔维合唱团的唱片。我一听,就是它了。这个作品因此变得很有趣:中国台湾的稻子,印度的故事,德国人写的小说,以及鲁斯塔维合唱团的音乐。有人问,为什么把它们搞在一起?我说没有什么不可以吧。还有人问,为什么用这个音乐,我说因为找不到别的音乐啊。以前找音乐家来写音乐,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和咖啡,抽了很多烟,觉得很投合,结果写出来的音乐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所以这样很冒险。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就不请别人写曲子了,因为冒险太大。

  我就是瞎搞。大概是因为我不是学舞蹈出身的,所以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相对的没有程式来束缚我。我没有上过编舞课,看到学编舞课的学生记那么厚的笔记,我就说烧掉。因为那些东西都是过去整理出来的,都是过时的。过时的东西不新鲜。怎么新鲜化?就要使出自己浑身解数搞革命。我永远是在茫茫大海里找一个出路。真正丰富你自己的,是生活。

林怀民新作“云门舞集”《松烟》剧照    王小京    摄林怀民新作“云门舞集”《松烟》剧照 王小京 摄

  不一样的东西是一开始就不一样的

  1993年后,我有一个很大的觉悟。因为一开始学了现代舞、芭蕾舞、京剧的动作来处理身体,到后来有一点不满足,因为一个舞团,一个编舞的人,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语言,找到自己独特的样子。我的觉悟来自哪里呢?来自年轻时一次在台湾看《天鹅湖》的演出。当时我在念大学,第一次看到专业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 ,开心得不得了。演出完,在大堂里,听到一个大娘说:“反正我们一定跳不来的。 ”当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说: “我们腿太短了。 ”那时候,我20岁,很年轻,我说只要练就一定可以做得出来。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她讲的是对的,因为我的腿是短的。

  除了腿短,这个东西跟文化也有关。希腊神庙,那些建筑是直直的线条指向天空;中古世纪的哥特式教堂,一个石头一个石头科学地叠上去往天空走,它要跟上帝握手、讲话。我们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我们的夸父先生没有翅膀,他沿着地平线奔跑,要找到太阳的家,最后他死掉了,长出一棵桃花树。或者,长城——大地的脊椎,也是沿着地面走的。再如紫禁城,很高大,但它是一进一进地在平地上施展开来。这里面透露出中西方是很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东西是一开始就不一样的。

  金字塔是绝对的直线往上顶的,芭蕾的线条,跟它是完全一样的。芭蕾是要蹦的,不管是蹦上去停留几秒。我们不是,我们的彩带舞,是圆形的,而且彩带也好,飞天也好,是写意的。所以后来我明白了,我们的腿既然短,我们就跟腿比较短的老祖宗一样,用身体来做写意的东西。所以1974年以后,“云门”开始练习太极导引,我们请老师来教老法的气功。

  这个东西在做的时候,是很有趣的。这个练习舞者是要往下沉的,所有的人都要蹲马步,所有“云门”的舞者一进来时苦不堪言,每天蹲40分钟,这跟西方的很科学的“一二三、一二三”不一样。功夫就是耗下去,耗时间。但完了之后,那个底子就在了,往下再做什么就很容易了。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哲学。有一次我在德国,一个人来采访我,我就给他一杯茶叶,他问这个茶叶要放多少,水要放几杯,开水要几度。我们从来不会想这个事,问妈妈说炒菜时盐要放多少,她会说刚好就好了。这里面有很多写意的东西,有很大的空间。

  有了镜子后,我又说能有水吗?

  一开始学太极导引时,舞者是非常非常抗拒的。但是久了以后,他们觉得做这个事情很舒服,甚至比跳芭蕾舞还开心。因为这个东西在我们基因里头,我们的云手也好,太极也好,全部是圆的,它不像芭蕾那样全部是直线的。后来我们编了一个舞叫《水月》 ,为什么编《水月》 ,因为那时候舞者非常抗拒要蹲,而且做太极导引时舞者是不移动的,他们只在那里扭来扭去,不开心。所以唯一让这个课持续下去的办法,就是编个舞,他们为了上台,非做好不行。

  《水月》是拿脊椎当轴心、力量沉丹田中等这些太极导引的原则来编舞。当时我在德国慕尼黑,所以就找巴赫的音乐放进来。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是经典,特别在德国,简直就像我们对《茉莉花》一样耳熟能详,每个人对它都有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巴赫的音乐可以这样搞吗?我当时非常担心。 《水月》首演在德国柏林德意志歌剧院,有3500个观众,当时我在后台很紧张,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结果演完后观众站起来拍手20分钟。有人问,巴赫的音乐跟这个舞有什么关系?我说没有关系。我们做的这个作品的气质,跟巴赫的音乐背后宗教的东西,应该是一样的。但是我做的时候完全没有这样分析过,就是把它们放在一起编编看。

  它叫《水月》 ,名字的来源也非常有趣。有次我跟我的舞美上街,在广场上走着,我突然停下来说,我好像看到我们自己。原来,街上有栋楼二楼的位子有一排镜子,斜斜的,所有路人都上了那个镜子。我说我们作品的舞美就用镜子好不好,这完全不难的。那天晚上,我半夜打电话给他,说就叫《水月》吧,镜花水月。有了镜子后,我又说能有水吗,舞美说不难啊,把台子做好,下面做成池子。这里面全部是不合理的东西,犯冲的东西,可是好像可以共存。这个舞我们一直在演,曾被《纽约时报》评为当年最佳作品。

  那些书法,全部是舞蹈啊

  我受到这些鼓励后,咖啡加盐的事情就越做越多。因为我不喜欢也不想一直停在一个地方。后来就想到了毛笔字。王羲之的字,怀素的字,张旭的字,全部是舞蹈啊,是他们拿着一支笔在舞蹈,整个气的运作是一种舞蹈行为。怎么起势,中间怎么走,怎么做结,对我来讲,这就是贝多芬的交响曲。

  所以“可怜”的“云门”的舞者,除了闭起眼睛打坐,在那里站桩以外,每个礼拜又有了一堂书法课。刚开始他们很抗拒,但后来一个小时的课他们上了三个小时。上课时,他们能够体会到字的运作,写字时整个气就动起来,笔段的连接跟身体的运动是完全一样的。这个过程,会给你源源不断的灵感。这些东西不断地刺激着我,对舞者来讲,很重要的一个事情是,宣纸在这里,毛笔下去,宣纸就是观众,你的毛笔用多少精力下去,它就有多浓的墨水出来,你要匀多久,拖多久,完全和你的呼吸有关,也会将其投射给观众。

  我们让舞者阅读那些字是怎么起、怎么转、怎么扭的,这些就是身体,你没有这个,做不出东西来。所以舞者会用一个月的时间,对着放大的几个字,在那边动,而且不许动手动脚。舞蹈很多的材料,都是这样出来的。

  这些给我们的养分,变成我们的指导原则。舞者学了这个东西后,也很开心。现在我们出来演出时,有几个人是毛笔字的“热粉” , 10点钟吃完早餐,他们就召集一场毛笔大会,在那边写字,很开心。最后这些东西已经不是训练了。

  后来,“云门”就做了《行草》 。因为学了毛笔字,就想用。把字打到屏幕上,演员在字前面做即兴表演。可是痛苦点是,舞台上投影的那些字,做起来很难,找什么字?谁的字?用哪一部分?当时一个朋友帮我们找来了一千张字,我们用大半年时间选了10张。这是我第一次做《行草》 ,做完觉得太重了,太满了,留白去了哪里?书法里有很多安静的东西,我希望有留白,有点呼吸。到了《行草贰》 ,就不许舞美有一个毛笔字出现,太实了,就拿宋瓷来玩一下。10张投影,全部是从瓷器中找出一小片,放得很大,它们放大后变成很淡的一个东西,就不会跳出来跟舞者打架。其中有一张瓷片最接近舞蹈的本质,不同的灯光打过去,它有时淡了,有时又浮出来,变成它的呼吸,最后是它在跟舞者一起呼吸,跟我们讲话。 《行草贰》去年把名字改成了《松烟》 。汉代发明了松烟墨,是烧了松树取它的烟做成的墨,它就是水分,是光,跟瓷器统统可以在一起。

  如果坐上奔驰,我就不会编舞了

  好多人问我,你写不写剧本?我说曾经试过,但无效,我不会写命题作文。有些作品甚至很早就开始筹备,差不多要到演的时候了,我说不演了,因为我都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了,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只不过是照着食谱在做菜一样。创作这个事情,是你闻到好像来自遥远地方的芬芳,而且只是“好像” ,就忍不住要过去,一大片森林没有路,你要自己找路。所以它是个冒险的行为。

  表面上大家都在说创意无穷,可以无限地发挥,其实不是,创造力是来自于你碰到困难,被框在那里,所以你的创造力开始发生。很多年轻的创作者来跟我说,我没有钱像你做这样那样的事,我说,你先养一个120个人的舞团,然后看你还有没有时间编舞。你什么都没有时,能不能只用一盏灯,看看跟这灯光怎么玩,来跳半个小时。一盏灯,怎么进光出光,你在这里面的斟酌,就是你获得的。

  所以困局永远是好的,等到你坐拥马云那样的财富,还来编舞,会有点难,这是很肯定的。我家里的椅子没有一个舒服的,也没有沙发。前几年,他们一定要送我一部奔驰,因为看我老是坐计程车和捷运,我说不能要,我不会开,他说给你配司机。我说不用,只要坐上那个车子,我就不会编舞了。我一直在排练场跟舞者在一起,好容易出门了,坐在地铁上,看到大家长什么样,大家在谈论什么,急的时候坐计程车,司机师傅可以跟我讲所有的事情。我就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有了车以后,就跟整个社会的呼吸无关了,我就是很糟糕的啊。

  我就是个垃圾桶,随时要有东西进来。我不是为了创作、编舞、创意和材料,才去做这么多努力,我喜欢这样过日子,喜欢变成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堆,当你肥料非常肥沃的时候,就会开出奇花异葩。有人说林老师你不能穿成这样。那要穿成怎么样?很自在就好了。

  咖啡加盐,是最简单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所有的经验,都不足以作为借鉴,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不一样,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但是你可以创造你自己的环境。

  (本文为林怀民于第十六届上海国际艺术节“青年艺术创想周”期间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讲座《咖啡加盐》的部分内容,本报记者高艳鸽根据录音整理并添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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