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菜

　　苦菜在大地上始终保持着一副甜美的样子，它在用毕生的精力固守着这种甜美的模样。仿佛生命中从来不曾有过磨难，一副全然被幸福包裹着的状态。你去看，田野里、田埂上、农田里，那嫩绿的幼芽、憨厚的叶片、鲜艳的花朵和飘逸的种子，在苦菜生长过程中，器官的模样在变，只有自萌发之后一成不变的表情始终如一地表达着根系在土壤中感受到的温润。

　　深深扎入土壤中的根系，是苦菜保持甜美模样的坚实后盾。年少时，每当初春，我常常会欣然从父亲的手中接过溜光的犁把，而当我手握着犁把从大地上走过的时候，看到被犁铧破土翻出的白嫩的苦菜的根系，我才恍然感觉到手中的犁，就是专门为了将苦菜的根系从农田里翻出来，好让它们裸露在大地上，被春天的日头和带着灰尘的春风将它们体内贮存的水分抽干，然后裸露在大地上慢慢死去。这时候，我看见裸露在湿润的土壤表面的那些乳白色的根系，是多么的鲜嫩，它们本来在属于万物的这个春天，用水灵的躯体孕育着苦菜的未来，却偏偏被我用手中的犁打破了它们还尚未萌发的梦。这些鲜活的根系，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们还是苦菜的雏形，正准备着在大地上进行一次轰轰烈烈的生长。我在想，人若以苦菜为生，我的所作所为，是否够得上是犯罪呢？本来这些鲜活的生命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可是，它们却生错了地方，即便是苦菜的根系生错了地方，而当我面对着这些被我亲手翻耕在土壤外的根系，我的内心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负罪感。随手从地里抓一把白白胖胖的苦菜的根，我似乎可以听到它们因为受到惊吓后急促的喘息，根系断裂的地方沾满了泥土，那些伤口上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一种乳白色的液体，就像母亲的乳汁一样。也许这些乳白色的液体就是苦菜准备孕育苦菜的乳汁，也许是根系用来维系生命的血液，也许根本不需要也许，这些乳白色的液体只是苦菜体内的一种体液，这些体液就是苦菜的生命。在断裂的地方越集越多，形成一个乳白色的水滴，然后跌入土壤。我觉得，随着那些乳白色的液体的流失，我紧握在手中的这些根系在一点一点地变小，我似乎看到了生命在一点一点从躯体里抽身的样子。我记得，那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紧握着奶奶干瘦的手，也是在我感觉到奶奶的手在一点一点变小的时候，奶奶就离开了我。原来，当生命离开它赖以依附的躯体的时候，这些躯体就像是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旦被生命脱下，就成了一堆空瘪的壳。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夹杂着苦菜体液中苦涩的清香从我的指缝里溢出来。这种味道在进入我的鼻孔末段的时候，却陡然变成了一股被人扇过耳光之后留在鼻腔里的那种咸涩的血腥味。我只有在做错了事情的时候，偶尔会尝到耳光的滋味。

　　然而，苦菜的根系并非像我幼年时想象得那么脆弱，它们的生命力超乎了我的想象。奶奶永远地去了，可是那些被我重新撒在土地上的苦菜的根系，有的也是永远地去了，有的却从受伤的地方萌发出了侧根，并深深地扎入了土壤。扎入土壤中的根系，自然萌发了新芽，然后长成了苦菜。这些曾经遭受过磨难的苦菜根、生长出来的苦菜和没有遭受过磨难的根系上生长出来的苦菜一模一样，它们也是一副甜美的样子，而且枝叶更加繁茂，模样更加甜美。

　　苦菜在大地上始终如一的甜美表情，是苦菜由根而发的微笑。从芽尖破土的那一瞬开始，苦菜在大地上就从未停止过微笑，它在用微笑表达着根系在土壤中感受到的温润，并用微笑庆贺着自己的命名日。它们不曾忘记根系曾经受到过的伤害，所以它们更加珍惜根系在土壤中所感受到的温润。嫩绿的芽尖在微笑，茁壮的叶片在微笑，鲜艳的花朵在微笑，殷实的种子在微笑。苦菜把一生的甜美留在大地上，却把生命中的苦涩留给自己，因为那像乳汁又像血液一样的体液，就是苦菜的生命。

　　(摘自《草木和恩典》，作家出版社 2014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