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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来,我便生活在这个小水洼中。
这小小水洼不在别处,它就在老哈尔滨人习称“埠头”的街区,一栋欧式洋房的门洞里。大抵每座城市的建筑,都会有一些独特的附属物,诸如青岛临街的雕栏阳台啦,广州长长的街市廊檐啦,香港装饰繁复的玻璃雨搭啦,等等。而哈尔滨最多也最独特的是大门洞。
说是“门洞”,一点也不差,它的确是“洞”,又黑又暗,一年四季不见阳光。这“洞”通常开在楼房底层,有整整一个房间那么宽,与楼房进深一样长。临街一端嵌着沉重的铁门,平时铁门上的小门可供进出,只有车马经过时,大门才会打开。
我不知道别的门洞里什么样,有没有水洼,反正我生活的这个门洞,地上铺着青灰色的石块,而在石块中央,竟然有一洼清水。这就是我的容身之地。
其实,水洼很浅,浅得可怜。水不能淹没我的身体,只能浸湿我的半边。
也许日久成习了吧,我会不断翻身,让水轮流打湿全身,还时不时地将头浸在水里,吸一点水,维持自己的呼吸。
时间大概过去一个多世纪了,我的身上已没有鳞片,鳍脚已经开岔,表皮变得又厚又糙,干裂出许多缝隙。其中一条很大的伤口,接近脊缝,永远都不会愈合,深得可以清楚地瞥见白色的骨头。
奇怪的是,水洼虽小,里面的水却是从不干涸,冬天里不论多么寒冷,都不会结冰,而且永远澄清透明。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或许,水洼里的水本来很污浊,对于门洞那样的环境来说,这大概更近乎实情,只不过因为我很少见到别的水,没有参照,才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游在一泓清水里。再或许,这汪水一到冬天便会结冰,就像哈尔滨室外所有的液体一样,甚至因为十分浅薄,比一般的水凝结得还要早。然而水一结冰,我也跟着结冰,冻成一块无知无觉的冰疙瘩,对冬天的记忆,一丝也留不下。所以我就无端地认为,这水永远也不结冰。
我虽远离江河湖海,半水半干,囚困于这门洞小洼,却一直活着,而且越长越大。
人们早已习惯我的存在,对我不以为意,也不加干预。进出楼门洞,个个都会小心翼翼,绕开水洼,也许会不经意看上我两眼,但没人大惊小怪。
于是,作为一条鱼,我那双不能闭阖的眼睛,便目睹了许许多多事情。当然,鱼的记忆有限。不过,正像一块化石包含的东西虽然有限,但却可以清清楚楚,保留到永远。
我当然不是出生在这门洞中,而是生在埠头一带的松花江中。那时,江水清清,每到仲夏,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鱼,便成群结队,巡游在岸边。
我是好奇的,那天我与许多小鱼在江堤石缝中穿梭,突然发现前面多了两根柱子。那柱子好白,白得耀眼,外缘的弧线非常优美可爱,好像是用琉璃雕成的。我马上被吸引住了,迅速游过去,绕柱转了两圈,还是弄不懂到底是什么,就用口轻轻触碰。一下,又一下,别的小鱼们看到,也都效仿我……
“哦——好玩,好痒……”
随着一阵清脆的欢笑声,我被捧出了水面。
“多么美丽的小鱼呀!”
一个双腿浸没在江水里的白人小姑娘欢声尖叫起来。
我这才发现,其他的小鱼早已溜走,只有我被捧在小姑娘的手心里。
“鱼太小了,养不活的。快放回江里吧。”
一位站在沙滩上的白人妇女合上阳伞,这样说道。
我希望小姑娘立刻照办。
“不,我能养活它。”
就这样,我被装在一个玻璃瓶中,没多久又随小姑娘一家人坐上马车进了城。
马车跑了不久,跑过一条石头道,又往左一拐,就驶进了大门洞。一个穿亚麻西服的白人男子,从洋楼入口的阴影里走出来,头顶着阳光来到马车前,笑着把小姑娘从马车上抱下来。他从小姑娘手里接过瓶子,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又像是要检测一下我能不能在水里完全溶解,轻轻地把瓶子摇振一番,低头说道:“尤丽娅,不要随便接触活的东西,小心感染它们身上带的细菌。”
说着,随手将瓶里的水和我泼到地上。
小姑娘立即嘤嘤地哭了起来。
而我,恰好落进了门洞中的小水洼,好像它就是为我准备的。
自从那天听了白人男子的话,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医生。在小水洼安身后不久,我发现自己的感觉很值得骄傲,那人果然是一位内科医生,而且诊所就开在自家的二层楼房内。
水洼那么小,水又那么清,除了我,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生命。因此,我没有食物。
医生和他的妻子很忙,根本就忘记了我,但小姑娘尤丽娅没有忘。
她每天都会数次跑到门洞里,蹲在小水洼边,看我游泳,与我对话。
到了中午,她会在吃饭时,偷偷把面包揉碎,再把碎屑放在上衣口袋里。吃完饭,她就立即跑进门洞来,在水洼边跺着脚,轻声招呼我。
“鱼儿,鱼儿,快来吧,快来吃东西……”
我游到她脚边,她就伸手把面包屑撒在水面上。不多不少,刚刚好,我吃饱了,她的衣袋也空了。
每当吃饱时,我会精神百倍,翻着花儿,在水里游出各种花样,给尤丽娅看。她看着看着,就会拍手笑个不停。
这时,借着正午门洞外的阳光,我会看清她的脸,唉,那是一张多么纯真、多么漂亮的脸啊!玉一般白的皮肤,咖啡色的眼珠,亚麻色的头发,笑起来,就是一个真正的天使。
这段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大约在夏天快过完时,往日清静的大门洞突然人来人往,杂沓纷扰起来。
白皮肤、黄皮肤的人,乘马车、躺担架,甚至用人背着的人,不停地穿过门洞,进入楼内。但却只有少数人会高高兴兴走着出来。
尤丽娅虽然照常会过来撒面包屑,但也渐显憔悴。
一天,外面天空阴沉,门洞中十分黑暗。到了正午,我听见水洼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尤丽娅来了,就游到水洼边。不想,看到一双圆圆的小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我。
“呀——”
紧接着传来尤丽娅惊恐的尖叫。
那双小圆眼睛,立即转过去,朝上注视尤丽娅,眼神中同样充满贪婪。
这时我才看清,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
“滚开!不许你伤害我的小鱼儿!滚开——”
尤丽娅带着哭声喊叫,还用力跺着脚。
老鼠不见了。
尤丽娅蹲下身,一边撒面包屑,一边喃喃倾诉。那话语里面,竟有了几分她医生爸爸的口气。
“小鱼儿,你千万别接触这可怕的老鼠,小心感染它身上带的病菌。城里正流行鼠疫!都是这些老鼠搞的。你知道,爸爸的诊所已经死了那么多……那么多人……”
自从这个中午,我再没见到尤丽娅,却每天会见到那双闪动着贪婪与邪恶的小眼睛。有了尤丽娅的叮嘱,每当小眼睛在黑暗中出现时,我都会躲到水洼最底下,钻进石头的缝隙里。直到小眼睛闪着失望的光离开时,我才会重新游出来。
当临街的老榆树,把枯黄的落叶撒进门洞,撒在水洼上时,我看到尤丽娅的爸爸和妈妈,跟在一个神甫后面,抬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纸盒棺材,脚步踉跄地穿过大门洞。
这次,任何人都没有刻意躲开水洼,一只只脚就那么踏进水里,几次险些踩到我。
我没有恐惧,只有哀伤——
可爱的小姑娘尤丽娅死了,被鼠疫夺去了生命。
她的爸爸救了很多人,却没能救活自己的女儿。
楼上的住户换了一家又一家,进出大门洞的车辆,由马车变成了小汽车,但小水洼没变,只是我长大了,由寸把长的小鱼仔,变成了手掌大的成鱼。
水洼里的水只能勉强淹没我的背鳍,游动起来更觉得仄迫。
我开始渴望回归松花江。
每当门洞中完全黑暗,一点光线都没有时,我就幻想自己回到了浩渺的江水中,自由自在地畅游,成群结队地嬉戏。可一有阳光斜照亮起,这梦幻就被门洞冰冷的三面墙壁碾碎,我就仍旧只是一条孤单的可怜的门洞鱼。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那一年夏末,沉默已久的松花江,似乎突然想起自己散落城中的孑遗,要接它们回归,便涨起了大水。
江水迅速爬上沿岸石头台阶,渐渐与江堤平齐,终于撞开堤坝,突突地灌入市区。
埠头地区靠近江沿,地势又低,很快就变成了泽国。许许多多住在道里、道外的人家,仓惶逃难,乘坐小舢舨,去地势较高的南岗避难。
我以为,洪水一定会漫进大门洞,我就会趁势游走,回到日思夜想的大江中。
然而,俗话说,世上之事,不如意恒八九,能如愿无二三。本来似乎顺理成章的事,却完全变了样。
当时住在楼上的人家,是一户犹太银行家,很有钱。平时男女主人从没心情注意我,只有他们15岁的男孩,时不时喂我一点东西。但此时,夫妻俩却意外地打起了门洞保卫战。
他们凭借坚固的铁门,在门外堆起了层层沙袋,又在门里堆了高高一层小麦面粉袋。
汹涌的洪水,在门外被沙袋挡住,渗漏的细流,又被面粉吸收,结果墙外过膝深的洪水,竟真的没法进入门洞。
我仍然困守在与大水咫尺之遥的小水洼内。
我非常不解,为什么这家人不肯像左邻右居一样,弃家逃难。
因为无法回归大江,我甚至有些恨他们。
这时,楼上时常关照我的男孩,显得很无聊,他不能像平时那样,跑到球场去踢球,与“贝塔”中的伙伴们比赛,只能整天在屋里绕圈子。
此时,他惟一的乐事,就是逗我玩。他用口罩纱布和铁丝,做成了一个小小的渔网,快到中午时,便坐在一楼窗口,用这小网在水里捞。窗外的水距离窗台不过半尺,他一伸手,就可以把网插在水里。
大概江里的小鱼仔都顺洪流进了城,男孩不费劲就可以捞上几条。
然后,他会欢叫着跑到门洞里,来到我面前。
与最初喂我面包屑的尤丽娅完全不同,他不会像母亲一样,轻轻呼唤我,柔和地抛撒碾细的碎末,相反,他大喊大叫,有意耍弄我。
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一条刚捞上来的小鱼,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逗得我在窄小的水洼中来回翻腾,直到我几乎翻不动时,才会将小鱼抛给我。尽管如此,每逢此时,我还是很快意,这不仅因为能吃到几条新鲜的活鱼,更因为我暂时有了玩伴,能分享男孩的青春活力。
一天,我听到男孩在楼内大声喊叫,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果然,不一会儿,几个蒙面的男人扭着男孩来到门洞。
紧接着,银行家夫妇也出现在门洞朝向院内的一端。
“哼哼,狡猾的守财奴,你以为,待在家里,守着钱财,就会万无一失吗?告诉你,外面大水一片,警察军队都撤走了,这里没人管啦!拿钱吧,换你的儿子!”
“爸爸,妈妈,别理他们——”男孩大叫。
“叫你嘴硬!”
两个蒙面汉抵住男孩的脖颈,使劲一摁,把他的头按进我所在的水洼中。
一串气泡在我的鳞片边冒起。
“别,别伤害我的孩子,我们去取钱……”
夫妻俩几乎同时喊出。
结果,钱被蒙面汉带走,男孩也被他们带走。
我以为他们会打开大铁门,但他们没有,而是乘坐停在窗外的小汽艇,霎时间就消失了。
从此,我再没见到那男孩。
……
再下来,楼上的住户不断减少,门洞里又变得暗黑静寂起来。这样过了许久许久,直到这天。
一群人来到楼前,又是丈量又是记录。接着进入门洞,“噼噼啪啪”踏过水洼,好像根本没人看见我。忙活了一阵,终于有人提起一个石灰桶,抡起一把大毛刷子,在内外墙上,在门洞左右两面立壁上,涂写了带白圈的大字。
拆——拆——拆——拆——拆——
我不懂得这字的含意,但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恐惧,因为,那被大大白圈围住的“拆”字,太像当年吞噬尤丽娅的大老鼠的眼睛了!
这些大白鼠的眼睛,那么不怀好意地,从四处打量着我,而我也长得太大,只能盘在小水洼上,除了翻身和扭动,什么都不能做了。
我只能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摘自《飞行猫:哈尔滨故事》,作家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