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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乐得动物般自在地生活,实在是一种解脱,一种恬静的享受。下乡前刘彤初尝苦涩,想象着“躲进乡下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田园生活似乎再无烦恼;下乡不久,急浪压顶而来,肉体、精神由疼痛而麻木。噩梦醒来是早晨。春天的早晨多么新鲜,多么可爱,多么愉悦。他终于摔在实实在在的大地上,倒涌起实在感,踏实感。
他俨如窑岭一株让人熟视无睹的脆弱青枝,夹在万木丛中倔强而丁零。他宛若一片落叶,在窑岭这潭水中回旋飘曳。
人们闪避他,甚至畏他,以为他真是城里的怪物,随时给山里带来不祥和血污。他极少说话,孤零零过日子。队上分工,马家远还在迟疑,马宇刚便分派他担大粪、撒石灰氮一类的脏累活。此时马宇刚明晃晃一副队长做派了。五队贫下中农劳力偏少,贫下中农青年就更显其高贵,绝不会摊上笨重活。
那时候石灰氮是新型化肥,这东西煤灰一般,呛鼻,刺激性大,弄不好会烧苗。好几个生产队不敢接受,怕受骗上当,马家远同样不相信。三队杨盛发大概听了谢斌民(他跟随父母在某劳改农场,基本掌握这化肥的性能)的介绍,把分配给大队的石灰氮全要了,这时马家远又心动了,你三队不怕,我五队就怕吗!于是狠胆要了五六百斤,用于早稻秧田。马家忠五十老几,干活不嫌脏和累,年轻时使过犁耙,如今是政治队长共产党员,队上从不给他派活。他担粪有些艰难,便自告奋勇去撒石灰氮。马宇刚说:“老叔,要你动手吗?叫刘彤去!”马家忠说:“人家小刘到底城里来的,肉嫩,我一把老骨头经得熬扎咧!”马宇刚鄙薄地说:“好好,端椅子你不坐,我没办法呀!”
马家忠老头做工夫蛮武却心粗。会上斗人,他声色俱厉,不停挥动瘦槁的手。读报纸极认真,很快用上报上的语汇。他凶狠地斗过刘彤。与刘彤搭档,老头好像不记得斗过他,他不是挨斗受罚的坏人,当然老头也没向他道歉。老头换了另一副脸孔,流露慈祥。他们每人挑了一担石灰氮,每人一只土箕。老头叫刘彤先歇歇,看他做示范。
老头脱下衣衫蒙上嘴脸,剩下眼睛骨碌碌。一手提土箕,一手甩左甩右撒石灰氮。黑蒙蒙一片,一股浓烈的腥辣味呛鼻。初春风大,近旁上工的人都埋头掩上嘴巴。
明春红嚷道:“简直是放毒!”她咳得好凶好响,显出受到毒害的样子。马宇刚过来说:“老叔,弯下腰去呀,这东西有毒!”老头不搭理,继续撒。一会儿,一土箕石灰氮撒完了,一身全黑了,鼻孔像黑烟囱,嘴唇上沾了黑黑一层石灰氮。
“就这样撒!”老头张嘴笑了,几颗剩牙像空空河道里丧颓的黑木桩。
刘彤系上雪白的口罩,腰弯得低,力争撒得均匀撒进田里。憋得难受。乱风阵阵。这时他立住,待风刮过,继续撒。他走过之处,留下两条黑灰的路。马承宗接着犁田,夸奖说:“是呀,你这样撒,肥料下了地。老刘,你真尽责呀!”
马家忠也夸他仔细认真,吃得苦。刘彤做事认真而投入,并不是为了减少罪错,给人好印象,而是受父亲影响。半天下来,刘彤两个鼻孔还是沾满了黑灰。老头说:“歇吧,犁不赢哩!”
队里牛少,翻过粗坯,大家使用锄子敲碎,减少牛工作的强度,也节省时间。做这活女人居多。她们动几下,便停下起劲地说笑,或听别人说笑,讲晚上床褥之事。队上的工夫就这样三斤狐狸四斤尾巴——年头拖到年尾。人再多,工夫没进度。家远队长不时催促:“嘴要讲,手要动呀!”春红亮齿:“表叔,我手上起泡了!”家远笑道:“叫杨允波给你挑呀!”她红了脸,快活地说:“烂嘴跌牙的!”
刘彤枯坐,摘旁边的嫩叶嚼。水里凉,岸上暖和。他有些倦意,发觉自己饥肠辘辘冒虚汗。日头像个吊钟一动不动,春天日脚太长了!
他自个儿动手弄饭,灶是杨隆柱砌的。炖饭。菜多是茄子、酸菜、辣椒干。娇姑阿婆送了几次芋头和葱蒜。家远队长象征性地也送过几次。承宗背着他父亲,偷偷地送了一瓶酒浸的醋辣椒、一瓶酒浸的豆腐乳。他越来越感到饿,才上工便巴望马上下工。他后悔那次吃牛崽没多咬上几口!当时他实在咽不下了。为什么他挨斗时就不会感到饥饿呢?
家忠老头常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可听不清楚。老头人凶,心倒是热的。因是政治队长,更因动手动脚斗过他,他不愿跟老头接近,拣另一块地方坐坐。老头浑身灰黑,他也是一样黑。松树心儿半尺高。满山野一派新绿。天空飘荡浓重的白云,蓝天并不那么干爽。山野真是静啊——他感觉的是静。
瘸子福生使牛。陷在水田,看不出他瘸足。他呀呀地呼喝得凶,把牛的祖宗八代全操光了。“你这绷鼓的!”“你这斧头敲的!”“你这炒辣椒的!”他的呼喝比他人高大几十倍。牛牯不紧不慢地走,很温驯。看上去,瘸牯做活儿轻松,负重若轻。
当个农民就得学会使牛,刘彤想掌握这门技术。呼喝着使牛,烦恼抛在脑后,世界抛在一边,不觉时间的难挨。“福生哥,让我学学!”他说。瘸子冷冷地瞅他。一会儿,瘸子喝住牛。他一手扶犁一手扯牛绳“嗷嗷”地犁开了。他死死地握紧犁把,可是犁头不听使,不是向上飘就是往下钻。牛欺生,偏同他作对,他要它停它偏拱着肩儿拉,尾巴硬硬地翘起。哗啦一声,犁给掰坏了。瘸子不说什么,扛起犁往队部走。刘彤很紧张,自己何必无事惹事呢?自己什么也干不成。丢脸呀!
全队都知道刘彤弄坏一张犁。马宇刚说要赔钱,一张犁20来块,集体财产呀!家忠老头响应。刘彤心里做了准备,赔就赔嘛。瘸子说,算了,初学的人嘛,难免。就是坏了一段木头,换过就是了,反正队里有木头。家远队长点点头,叫杨隆柱利用工余时间抓紧修好。一场大事竟这么轻便地解决了,刘彤以为又得遭受一场羞辱呢。
瘸子不怎么跟刘彤说话。在家,他老是逗着细伢玩,凶着脸叫儿子“婊崽”。刘彤这时心里涌几分感激。他才理解瘸子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原因:花开花落全由自己面对,自己才能救自己。
那天晚上,刘彤肚饿,一次次醒来。老鼠咬门窗的声音使他品味枯霉木质的甜沁!屋里空空如也。他嚼了几把生米,那甜味润心头,起床炖了满满一钵饭,没油没盐地吃了。心里暖了许多,实在了许多!
吃饱了,还是睡不着。一种思念油然而生。想父母想家里想同学。那次事件,他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周济云、陈华信不知怎样了?愿他们平安无事。自己既然无罪,何不写信去问问他们,从而反证自己平安。他不愿外界同学知道他罹难!他无法使自己如同动物般生活啊。
他给他们各写了几大张。他把高傲洒脱故意注进信里。
周济云很快复了信,说他的单位也收到了县里寄的揭发信,单位领导问了他。没事。他照样代表矿里参加乒乓球比赛。县里又去了信,那位领导私下把信撕了,骂道:“真是岂有此理,想搅乱我矿山不成!”
陈华信虽近在咫尺,却音讯全无。刘彤猜测他情况不妙,好细想想,他也不是参加什么反动组织的人呀。刘彤一直为自己没揭发任何同学而欣慰踏实。累和不累,晚上他老是思绪翩翩,神游于冥冥的遐想中。学友真正云散,自己确实立足于社会,像一株树要扎在窑岭了。
山里人其实不计较你遭批受斗,一段时间后他们与他话多了,问“吃过没有”,开很荤很土的玩笑,挂在嘴上最多的就是“满姨”、“舅娘”,好像这些女子最年轻最标致最会让人想入非非。他开始感到生活的乐趣。谢斌民敢同马家远开玩笑,两人一句接一句扯了好久,样子很快活。刘彤为他捏了把汗。谢斌民对刘彤却很文雅,话不多,却飞扬着谦让和尊敬。他晚上吹笛子,笛音奔放。刘彤听出了忧郁的意味。
生产队会计一直空缺,由大队明会计顶着。明会计发脾气了。瘸子仍不肯复职。家远又提了刘彤的名,反被杨书记夫妇骂了。谢斌民是可以的,但他的辣成分叫人生畏。宇刚极想当正式的干部(大队下红头文件),那实物保管员官儿太小,队长当不上,会计也行。真正原委就是家远一直就是不松口。刘彤发现他们之间既配合又提防。
刘彤跟着马保管去圩上买竹箩。队里每年得添置成十担,早些买进,价钱便宜多了。队上仍坚持不出三毛钱出差费。马保管也不争辩。每次都按人头三毛出差费摊入发票。扯聊中马保管吐露:发财跌苦不会对错人,窑岭最会做田最会划算的是杨家,尽出田庄把式,田土旺,家业人丁也最旺。几个小姓向杨家学呢。窑岭走下坡路啦,杨家出了两个崭角,一个是杨书记,他不懂做田;一个是杨盛发,真正的崭角是盛发!刘彤吃了一惊老头竟敢这样说;刘彤见过几次他当面把杨书记夸成一朵大红花。
刘彤还听见,泰煌跟人扯谈时,对方总是夸窑岭的富足,泰煌回答说,那是过时的老皇历,现在是吃螃蟹名声好。有人对刘彤说:后生你下对了地方!刘彤想,窑岭地方不错,于我有何关?
宇刚勤查账,正看反看发票,想是要发现罪证。马保管每次买进的物件,成本都比邻队低。马泰煌不动声色说:“老侄,你去买一次试试。”宇刚真的去了一次,发票上成本高出一大截,还写了好几块钱的借支,说遇见了老领导老朋友,上了馆子店,人在外面总不能当卑角呀。家远不再叫他采购什么了,轻轻吐一句“狗改不了吃屎”。马泰煌精打细算,全大队是响了名的。队里买东西非他莫属,买的物件货真价实,向卖主讨价还价,几厘钱高低他不惜熬干口水。他对刘彤说:“吃上吃下吃卖主的才算崭角哩!宇刚吹什么牛?这人贪婪得很,乌蝇在他手里都得掐下一只脚!黑眼红眼,窑塘该衰!”
刘彤跟着泰煌继续采购。那天他正在圩上小店吃便饭,忽见蓬头垢面的华信。华信面容大改,判若两人,连人的威风也没了,比自己还狼狈。“华信!”刘彤叫他。他像没听见,勾着脑壳走过来,畏瑟地说:“你,你,你怎么出来了!”刘彤告诉他替队里采购,问:“信收到吗?”华信环顾一番,压低声音说:“收,收到了。”两人一时无语。刘彤很想告诉他,自己没揭发他。他说:“我已在大队茶场。”他眼神撇淡而迷惘。任性、率真、敢指点江山的脾性在他身上消失殆尽。他畏瑟地边走边说:“哦,我得走了。”他比自己还落难吗?刘彤不由得感叹。
刘彤抓了几个油炸米糕,追去塞给他。他慌忙摇手:“不要、不要。”刘彤闻见他饥饿的火焰。“你这人真是。”刘彤说。他才颤颤地收下,放进学生装衣服的口袋。那套学生服相当破损,一股浓烈的汗垢气味,没穿汗衣或背心。他走得风快,不回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
后来另一位与华信同队的知青告诉刘彤,那次事件,华信等十几人被揪出,都受了刑,惨不忍睹。别人揭发他称毛主席为“老毛”。群众气炸了,踩了他杠子,吊了他单手。他崩溃了,全招供,不是他说的他也招供,还揭发别人——也揭发了刘彤。他彻底变了脾性……
那天回来的路上,马保管说:“春关今年难过,生产有问题。过大年许多人就瓮底朝天了。我家里分饭吃,一餐三两。幸好我早买进几百斤萝卜。我亲家向我借了几次米了。我们这样出出外面可沾些油水,省下三几两米。”圩上馆子店饭菜香油水多,刘彤说:“老伯,谢谢你呀!”马保管很高兴,说:“你一个刚出门的崽,丝茅才出土,嫩皮嫩骨,饿坏了身体可是终身大事!慢慢适应吧。幸亏你不是地富,不然难挺饿劲咧!我们窑塘,大家以做田为本,本来很好搞,偏偏斗这个斗那个,谁肯为队里出力?刘彤,你做工夫蛮尽责的。人嘛,就得吃苦吃亏,才能出头天!”
马保管又说:“这里没别人。小刘,你说我家顺英她可以吧?壮壮实实的。我家承宗是一个不会生事的人……”刘彤说:“当然可以啦,你老人家不会看错人的。”
“你这样说,我心踏实了。女人嘛,只要能做家、生细伢就行!再漂亮也会过时,成腌菜干。我亲家隆柱做田一把好手呢。小刘,你扎力干,老伯替你寻一个上好的黄花细妹,包你带着能见亲戚朋友!”他顿住了,又说:“你那点米泔水不要给瘸牯,给我家好了,猪吃了泔水,皮毛亮溜溜……”
这样准得罪瘸子,刘彤心里不那么情愿。不过,还是答应了。他心情好了许多。天在回暖,他的心也在回暖。
(摘自《抵达昨日之河》,作家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