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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延平:“736”与昭忠祠

——写在中法马江海战130周年暨中日甲午海战120周年之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31日14: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康延平
法国国家图书馆的马江海战铜版画《法军登陆罗星塔》法国国家图书馆的马江海战铜版画《法军登陆罗星塔》
昭忠祠昭忠祠
福建船政学堂福建船政学堂
福建水师旗舰“扬武”号福建水师旗舰“扬武”号
当时法国画报刊载的所谓《法舰队大破清国海军图》当时法国画报刊载的所谓《法舰队大破清国海军图》

  作为一次中外对峙的海战,你可以断送736位海军将士的躯体,但作为中华民族海军史,你却要经受后人长久的叩问:他们非死不可吗?他们非得死这么多、这么惨烈吗?

  昭忠祠与其说是个纪念堂,不如说是个课堂,中国海军要雄起,很需要进一进这个课堂。

  课,从哪里说起呢?

  从130年前的马江中法海战所在地马尾的地理说起吧。

  马尾有山可偎靠,有陆地可行走,有江水可使用,腹地还有一座可作为省会的城市可依托,同时还有一个大大的港口可直通外海,还能通过窄窄的台湾海峡直达那艘永不沉没的航母——台湾岛。当年选此作为中国海军的摇篮,没有选错。

  马尾是个小渔村。刺骨的寒风、爆皮的烈日、取之即有的鱼虾和地里爱长的蕃薯,让马尾村民普遍筋骨强壮、能争善斗。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马 尾船政创办之初,在征地过程中,远近13个乡的村民揣石而起,让拆迁办官员头破血流。赶去协助拆迁的政府要员沈葆桢也被石击足踝,于是就有了次日的强征兼 镇压行动,最后以“斩二人贯十六耳”宣告征地200亩成功。

  接着,中国海军就在这里诞生。

  一

  法国人日意格后半辈子似乎只做一件事,就是为清朝的海军事业贡献才智。当时,也有清朝官员认为他水平有限,不足以当老师,但是因海军是个全新的 品种,谁都没有准数,所以也就没有去筛选一下师资什么的。而现在,日意格的塑像,与清朝船政要员沈葆桢、左宗棠等人的一起,端放在马尾造船厂旧址里。

  其实,日意格愿意前来协理马尾船政事务,还与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三世有关,他曾面喻日意格要用心办理此事。拿破仑三世为何这么关心清朝的造船事业呢?这里先埋下伏笔。

  日意格上任没多久,主理马尾船政的沈葆桢就发现了师资问题。1868年2月2日,他给朝廷打小报告说,日意格以为“造船之枢纽不在运凿挥椎,而 在图画定式。非心通其理,所学仍属皮毛”。但是,当时不用日意格也不行,合同签了不要他,朝廷经济受损事小,法兰西政府丢脸事大。因此,清政府不得不考虑 周全一些,最惯用的办法就是妥协,“特开画馆二处,择聪颖少年通绘事者教之,一学船图,一学机器图”。

  天朝传统木匠都是手把手师传徒,哪用什么理论呀图纸呀,造木船想来就是大木匠的事,日意格却无法“运凿挥椎”,真让天朝失望。考虑他是黄发绿眼的老外,咱就网开一面,派童生跟着他“纸上谈船”去吧。

  时不我待,仅隔10天,2月12日,管轮学堂成立,培训轮机管理人才;又过5天,天朝最早的技工学校“艺圃”创立,招收学生100多人,学制5年,培养造船技术人员及监工人才。可以说,那时的船政形势一派大好,工作效率极高。

  就是这个时候,福州城内一大批贫家子弟奔赴马尾就学。船政是什么,他们不懂,但船政学堂每月发4块银元,可贴补家用。就冲这个,这群拖着长辫子 穿着小马褂的少年开始了与“人之初性本善”很不一样的读书生涯,特别是法兰西语,在讲惯福州土话的学童耳里也是鸟语,实在难学。

  建船厂、造船,都需用上等木料,东南亚有,去买;建厂房需用砖,但不能用普通的砖,那就采用欧洲先进烧砖工艺。那时的马尾船政,除了讲究效率,更讲究质量。

  反征地村民也融入时代,开始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他们参与船政建设,挑土填石、挖沙清沟什么的,聪明好学者后来还进厂上船当了工人或兵勇,有的也读了书当了技工。当然,他们中间很多人最终也在马江海战中“被战死”,集体躺进昭忠祠那个大大的合棺,变成数字736。

  1868年8月,船厂基建大部分完工,13座加工各种零部件的厂房如雨后春笋,两三千工人看起来也规模浩荡,船政学习了法兰西工业化的管理模式,建立工人宿舍“考工所”,集中吃睡,便于管理。同时建有驾驶学堂、管轮学堂、绘事院、艺圃共4座学校。

  1869年2月11日,农历同治八年正月初一,船厂开工,日意格等洋派教官“五年内包教”天朝工人的责任制契约倒计时开始。

  同年6月10日,一号木质兵商两用船下水,载重450吨,航速10节,造价16万两银子,取名“万年清”,一看就知道它在吹捧清朝会长命万年。

  9月18日,“万年清”沿着闽安、琯头、壶江等处威风凛凛去试航。时隔百年,我们仍旧可以想象那时那景:锣鼓喧天闹,鞭炮震耳欲聋,一群头戴尖尖硬帽者脸做严肃状站立船头。10月份,“万年清”驶到天津港候验去了,船上从舵手、水手到管理人员,全是中国人。

  沈葆桢是个很了不起的船政要员,他使用洋人却不倚仗洋人,洋人表现不好,照样开你没商量。船政开工一年多时间,他就开了好几个洋教官洋匠人,所以洋人们对他都有点怕怕,工作质量便有所保证。

  师资虽然不太合格,却挡不住天朝人聪明好学得手快,那几年,马尾造船厂硕果累累,兵商两用船一艘接一艘,你刚出港我下水,好不热闹。

  不过,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造船伊始,就造兵商两用船呢?能不能这样解释:天朝一直是个不好战的国度,老想着“郑和下西洋”?实在不行了,再勉强点几个大炮仗吓吓对方?

  问题是,放眼全球,习惯驾船不用蒙脸直接抢别人东西的强盗太多了!天朝的“罪过”是地大物博惹他人眼红,丝绸、茶叶,再加上精美的陶瓷,都是强盗们喜欢的东西。他自然抢你没商量,抢不赢就打,打得你体无完肤你还得做臣服状割地赔款偿还他的“打你损耗费”。

  这就是强盗逻辑,鄙视它没有用,它可以凭着船坚炮利,横行全球,还有个响亮的名字——战争。战斗加争夺。

  二

  时间摆到1870年的3月。

  这是第二课。

  法国远东舰队派舰长韦尔隆到马尾刺探船厂情况,这下拿破仑三世的企图很明显了吧,他要日意格“好好干”的醉翁之意,就是要日意格快快帮助清朝建 起今后能为他所用的造船厂。他怕日意格不能久留马尾,还特意动用了法国外交部,通过外交的手段,让日意格在马尾船厂的地位日趋巩固。这一举动,让我联想起 “卧底”二字。

  我不是在攻击日意格是间谍,或许他只是一个不太出色的教官,自认为教襁褓之中的天朝海军绰绰有余;或许他为人也很友善在马尾颇受器重并心怀 “可”测,但我们不能不作这样的设想:比他有头脑的法兰西三世皇早就暗藏侵略中国的野心,然后利用日意格的善良,让他教中国人造出商用时风光无限、兵用时 不堪一击的兵商两用船。

  1885年8月16日,又有官员反映日意格等人“本非造船之人”,带来的工匠艺亦平平,“督造苟简,且故以火药仓与机械仓相连,其用心实为叵 测”,但说这话已是在马江海战之后,人们看到海战中我舰每因火药仓爆炸引起锅炉爆炸而舰只迅速下沉的事实,总结教训进行反思才得出此结论。同年11月24 日,船政自己也上奏,说“兵商两用船,两不适用”,于是这才有了裴荫森接任后约明船厂专造兵轮,“永不准再造商船”的后续故事。

  重大事件总是像海啸一样,先由许多小浪叠加起来,最后排山倒海。

  正是有了船政这个窗口,马尾的脉博就与天朝的心脏连接在一起。

  回到1870年8月,天津反教消息传到马尾,船政工人、学堂学生也骂法国传教士是“砍头之贼”,船政兵勇还向法人住宅扔石头,工人也对洋匠发出了杀头的威胁。天朝人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由于闭关锁国,导致排外情绪很浓,像密集的煤气,一有动静就爆炸。

  1871年12月,船政学堂学生以“练船洋教习逊顺非礼虐待学生”为由,罢课抗议,但船政提调夏献纶袒护逊顺,罚学生刘步蟾、邱宝仁去挑土受辱,结果矛盾更加激化。好在沈葆桢最后撤去逊顺教习职务,顺利解决了近代史上最早的一次学潮。

  船一艘艘相继造出,学生也一届届陆续毕业并保送去留洋。看上去,马尾船政渐入佳境,可实际上到了1872年,仍旧有以内阁学士宋晋为首的“反造 派”上书要求停办造船厂,对造船一向缺乏信心的李鸿章,也再次感叹“兹闽沪造船已六载,成器成效不过如此”,使反对造船的势力再次抬头。好在“主造派”仍 旧坚持领海须造船保卫之主张,力排逆议。1872年5月,沈葆桢列举办厂的种种好处,还以“不能因为弟子不如师而废书不读”为例,坚持“船政万难停止”。

  马尾船厂在“造与不造”的纷争中,举步维艰。

  为了证明自己,马尾所造之船渐从单纯木质到铁木合质再到铁船钢船,明显地步步提升。当然,法、英、美、日等国所造之船也在拼命升级中,而且升得更快。但国人已经很努力了。

  趁“造与不造”的两派在京城继续斗嘴时,日意格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期间,他到法国工程师协会作“关于福州船政”的演讲。演讲中提到,重要车间如 轮机厂等,所用建筑材料质量上乘,优质砖块出自厦门,横梁采自新加坡。他说,“造船厂总共铸造了120根每根重达2500公斤的铁圆柱用以支持这些横 梁”,认为船政铸造能力非同一般。

  就算日意格说者无心,拿破仑三世却听者有意,他更觉得马尾船厂是一块滋味绝美的“东坡肉”,入侵中国,可以从这里下手。

  李鸿章不知受了什么启发,1872年6月,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上奏提出“国家诸费皆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船之费万不可 省”,还说如果裁撤船政则“前功尽弃,后効难图”,“不独贻笑外人,亦且浸长寇志”,这无疑给船政打了一针强心剂。同年9月,水师应朝廷之要求,改学枪 炮,不再学弓箭。这是清朝海军战术的一次大飞跃,船政貌似步入“现代化”行列了。

  到了1873年,马尾造的船只可以驶向南洋了。它们去厦门、向香港、走新加坡、达槟榔屿,回程时由学生驾驶,学生们还沿途填写航海日记,观测天文,做得有模有样。南行共4个月,在海面75天。

  可这只是行船演练。我翻遍马尾船政纪事,没有看到“实战演习”的记载。这时的清朝海军至少已脱离襁褓在学走路了吧,可他们不知是怕摔还是炮弹很贵舍不得多用,炮只验一下能不能响,船只验一下能不能走,就很满意了。

  历史有记载,一直到马江战败后,我方才知道还有一个东西叫“炮表”。1884年10月,大臣陈宝琛上折陈述“南洋诸炮台向来不知有炮表、炮尺、测量勾股之法,于配药之多寡、取准之远近,均不能尽炮之用”。之后,天朝海军才开始购觅炮表,译成汉字,传示各炮台学习。

  难怪马江海战会输得那么惨:慈禧对强盗们慈过了头,居然寄希望于美国人会调停,下了一道圣旨“不得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加上我方炮手尚不知炮表为何物,平时又没打过实弹,想实践出真知边战边学,可咱还没摸出道道,人家已十发九中,把你连人带炮座都打飞了!

  三

  有句哲言是这么说的:打败你的只能是你自己。这句话用在天朝海军的创建上,我感觉太贴切了。

  马江海战,天朝败了;10年后的甲午海战,天朝又败了。而且败得几近复制,好像只为证明马尾船政从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是真的没有必要存在还是人为地让它不必存在?

  这是第三课。

  马江海战,天朝输了,其实法国也自认没赢。天朝船和炮虽然不行,军民却很行,居然都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对付法兰西的坚船利炮,硬是让法军的靴子无法踩上马尾的领土,哪怕一只脚!

  法国人虽胜犹败,胆寒了,原先计划占领马尾船厂,并以此向天朝索要“越南中法交战赔款8000万法郎”,现在这企图只好另谋他法。

  回想马江之战,1884年8月23日下午1时56分,法兰西海军连潮水风力都计算在炮表里了,我方却连“炮表”二字都没听说过,于是乎出现9船被击沉、2船受伤自沉、阵亡将士736人的惨况,也在情理之中。

  船政学堂校友吕翰等21位精英齐齐血洒船舰,他们的英勇,连观战的美国军官都承认,“在世界古老海军史上均无前例”。

  血肉之躯再皮实也抵挡不住炮轰!输了就是输了。知耻而后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耻不后勇。明明知道“蛮夷船坚炮利”,明明需要做的是加强海军建设让历史不再重演,可慈禧却忙着为自己庆寿而一再挪用海军军费。

  马江之战应该说战出了左宗棠们的强军梦。1885年始,清朝就向德国购买当时最先进的鱼雷艇及鱼雷,还试制水雷、火箭等。马尾船政要员中知识分 子的比例特别是有留洋背景的提高到36%,是10年前的6倍。还开发了福州穆源铁矿,“自炼钢铁,开拓马江船厂,兴工铸炮,以图久远”。但遗憾的是,左宗 棠身体不好,同年7月就病逝了。好在后续主政裴荫森也摩拳擦掌,拿出大干快上的劲头。1886年8月,造出了“镜清号”快碰兵船,马力2400匹,排水量 2200吨,航速15节,大炮10尊,船上还安装有电灯、风机、鱼雷、格林炮等比较现代化的装备。该船在台湾海峡还经受住了强风考验,据记载它“镇定不 簸”、“机件均各坚利灵快,并无疵病”。同时第三届33名留学生也出国留学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慈禧太后却把原本就很有限的建造军舰的钱克扣去建造她的颐和园!

  1887年元月20日,“万年清号”一不留神被英船“尼泊尔号”撞沉,死了70多人。“万年清”是不是想用它的死警告清朝快要完蛋?

  当时,这个马尾船政头生儿已不在慈禧的关心范围了,她只喜欢去颐和园当监工。不知是否为了纪念这个园大量使用的是船政的款,她在园子里用写意的手法,造了半截石船。。

  尽管这年的正月十五光绪帝亲政了,可他改变不了什么。慈禧掌控着一切,并喜欢用原本捏饺子的手捏着权力玩儿,还硬性规定光绪叫她“亲爸爸”,不爽时捻蚂蚁似的捻老臣,所以光绪帝只好继续“嫩”着,嫩着不容易被捻啊。

  天朝的事,就这么无厘头。不缺人、不缺物,就缺一个好制度。

  这时的船政,虽然不是在“造与不造”上扯皮,却在“造多造少”上扯。

  为了节省银两以建造更多的快碰兵船,裴荫森只好嘴里掏食,连船政总监的月薪也从130两银元降至70两。同时裁水雷厂、炮厂工人100名,裁学生81名,裁教习雇员等15名,据说这样每年可节省10万两银子。

  10万两银子,对颐和园来说,只够造一条有画的走廊,而船政学堂却面临收摊的境地。

  1889年6月,两广总督知道这事,要走了30多名在船政学堂已学3年的学生。1890年5月,北洋新军在刘公岛设水师学堂,遴选一批马尾船政毕业生前往任教。好歹他们有了用武之地。

  尽管如此,马尾船政仍旧为圆海军梦胼手胝足造出了“平远号”、“广乙号”、“广丙号”、“福靖号”等舰只。到1891年年底,马尾船政的舰只已布守天津大沽、辽宁牛庄、烟台、南京、宁波、台湾、闽江口等要港。

  遗憾的是,1894年的9月17日,“甲午中日海战”成了北洋水师强军梦的惊梦时分。10年前的马江惨烈再次出现,中军10艘舰只,日军12艘 舰只,原本用不上“力量悬殊”这样的字眼,但对决的结果……仔细查查,覆没中军10艘舰中有10位是船政学堂第一期同班同学!9位管驾出身于船政学堂!同 样毕业于船政学堂的还有陈荣等另11位将士!

  说到这些数字,鼻子不免酸楚。

  美籍历史学家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一书中这样写道:“空前绝后的鸭绿江黄海大战,也是马尾船校以一校一级而大战日本一国呢。”天朝的国土大过日本多少倍?可关键时刻“大天朝”却只拿得出“一校一级”去面对人家的“一国”,呜呼哀哉!

  写到这里,我真希望死不是无,而是往生,是灵魂往另一个世界生活去了。如是,战死的将士们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聚首,共商强军梦。但又据说,另一 个世界会严格筛选居民,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736位英雄以及在甲午海战中牺牲的将士,还有那些没吃过军粮却自动参战的数千草民英雄,他们一定都上了天 堂。天堂里没有战争,他们就不用再造什么强军梦了。

  但愿如此。

  近日,咱辽宁舰开始大练“八块腹肌”及“人鱼线”什么的,并告诉世人它要保卫中国的辽阔海疆不让“马江”、“甲午”的历史重演,习近平主席也对 海军提出“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强军要求,并实实在在的开始推行“从严治军敢打胜仗”的理念。至此,我仿若听到736位聚首在昭忠祠里的海军 英雄在说:海军官兵们,齐齐努力啊,建军容易,强军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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