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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志刚 :福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31日14:39 来源:中国作家网 康志刚

  真想不到,小黑只在我家生活了一个多月就死了。那天下午,它从外面玩耍回来,缩在门楼里,眼睛盯着我,身子微微发抖。我害怕它病了,赶忙带它去了一家宠物医院。

  大夫是位中年男人,有一双英俊的大眼睛,脸上总是挂着笑,很和气的样子。他怀疑小黑感染了细小病毒,一化验,果然。

  “三四个月大的小狗最容易感染,对这种病毒目前还没有特效药,如果没打疫苗的话,那就没救了。”他望着小黑,无奈又有几分惋惜地摇摇头。

  我的心顿时悬起来。我没给小黑打疫苗,因为是初次养狗,还缺乏经验。我问大夫,真的就没救了?

  “嗯,没救了。”大夫叹口气,又摇摇头。

  看我非常着急,他安慰我:“什么也不是绝对的,先打几针试试吧。幸亏你来得早些,也许——嗯,就看它的运气啦。”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心里又燃起希望。

  打着针,大夫告诉我:“别看它这会儿没事儿,回家就得拉肚子。你别不信,这种病毒主要是损坏肠道。”

  我极力让自己不去相信他的话,可回到家小黑果然开始拉稀了,一晚上拉了好几次。

  第二天,虽说打了一天针,但小黑没有一点起色。晚上大便出现血丝,而且开始呕吐。别说吃东西,连水也不喝了。我把盛满水的小塑料盒送到它嘴边,它看都不看一眼。我用手指蘸点水试图往它嘴里塞,它紧紧地咬住牙关,毫不通融。我心里既焦急又难受。

  每一次排泄或呕吐,它都要悄悄地走到那棵香椿树后面。那是它平时方便的地方。它从不随处大小便。11月的晚上已经很冷了,我把它放到纸盒子里,让它在屋里过夜。每次排便它都要从纸盒子里跃出来,走到屋门前等我开门。结束后,不急着回屋里,而是将身子倚住香椿树喘息一会儿,然后再摇摇晃晃地回到屋里。昏暗的灯光下,那团小黑影那么具体,又是那么顽强。我忽然觉得它很可怜。再后来它不想回屋了,干脆卧在了门口,呆呆地望着我。它是不想再麻烦我了呀。多少懂事的小黑。可是,我怎么能让它在外面过夜呢?我又把它抱到屋里,一晚上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早晨,刚打开屋门,它就走出来,径直走到东墙根的煤堆上。它踩着煤块来来回回地寻找什么。我和妻子疑惑地望着它,不知道它要干什么。终于,它在煤块和院墙之间的一个窟窿前停住了,把嘴伸到里面,弓起身子哇哇地吐。那样子极其难受,像要把五脏六俯都吐出来似的。吐毕,才慢慢地走下煤堆。它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它难受的样子呢?还是不肯让秽物玷污了主人的家?

  打针不见效果,开始给小黑输液了。

  大夫向我介绍细小病毒的厉害:“啧啧,这种病毒专吃肠子,几时把肠子吃通了,它的生命就完结了。”大夫的话让我心生恐惧,仿佛吞吃小黑肌体和生命的不是肉眼看不到的病菌,而是凶猛的野兽。我问他怎么办,他略微想一下说:“没啥好法儿了。要不加上点保护肠子的药吧,也许还有救。”他又安慰我。

  上午,输完两瓶液小黑还是不见好。我再次恳求大夫用最好的药,多花钱也没关系。大夫说:“好吧,那就用进口药,就是贵些。”我说那没关系,救小黑的命要紧。

  然而,进口药也没起多大作用,第二天,小黑下半身就不能动弹了,但它排便时依然扎挣着往院子旮旯里移动。它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我劝它:“小黑,你就别走啦。”它用乞怜的目光望着我,我坚信它听得懂。却依然不肯,它的下身水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妻子用手抵住鼻子,边啜泣边说:“我不愿意看小黑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

  我说:“我也一样,心里不好受!”

  “你,你就不该养狗!”妻子轻轻地责怪我。

  没错,是我提出养狗的。那天,妻子的同事小芬带着5只刚满月不久的小狗来我家玩,它们在我家小院里蹦呀跳呀,小尾巴摇呀摇,摇得人心都要醉了。我坚信,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对这些活泼可爱的小生灵心生爱怜的。我留下了一只黑色的。我们给它起名“小黑”。

  小黑胖敦敦的一副憨态,和大狗打架吃亏的总是它。不过还算机灵,每每招架不住就四肢朝天躺下,据说这是狗的一种潜规则,是投降和示好的意思,对方再凶猛也会停止进攻的。

  小黑不但五官周正,模样好看,而且体魄健壮,跑起来震得地面咚咚有声,好似鼓槌击打鼓面。早晨妻子打开屋门,它就“嗖”地闯进来,不顾妻子的呵斥径直跑到我床前,望着我吱吱地叫几声,打个滚儿,又一溜烟跑出去了。是小黑,改掉了我每天晚睡晚起的不良习惯。晚饭后,我还要带上它去街上遛弯儿。我向妻子历数养狗的几大好处,其核心就是对健康大有益处。

  我们吃饭时小黑就用脑袋拱开纱帘来到饭桌前,可怜巴巴地盯着我们。妻子一挥手把它轰出去。小黑哪甘心呢,它趴在屋前台阶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屋里。妻子嗔怒道:“嘿,小黑怎么不听话呀,你再这样甭想让我喂你!”她有洁癖,不肯让小黑进到屋里。

  就这样,小黑趴在外面呆呆地看我们吃饭。再可爱,它也是一条狗。后来,小黑悄悄地把嘴伸到屋里。

  “哎呀小黑,你又干吗呢?”妻子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开始替小黑求情。我说,人家又没进来,你管它干吗呀?妻子也觉得好玩,笑笑,不再言声了。

  谁知小黑却得寸进尺,时间不长就把脑袋伸进来。它将脑袋贴在前爪上,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们都被它逗乐了。多么可爱又聪明的小家伙呀。想着小黑的种种可爱和带给我们的快乐,此刻我心如刀绞。但我还是安慰妻子不要哭,也许小黑还有救呢。

  “都这样儿啦还有救?大夫哄人哩。”她的哭声大起来。

  我怔住了。

  我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小黑一直活蹦乱跳的,和平时没有一点异样,可就被我武断地认为出了毛病。本来,11月的下午天气已经很凉了,小狗畏寒,身上发抖也属正常呀。是因为我对小黑太喜欢了,生怕它有什么闪失。这样想着,我不得不对那个大夫发生怀疑:是不是他利用化验或打针的机会做了手脚?但又马上认为不该这么瞎猜测人家。妻子却说:“你也太善良啦,如今的人眼里只有钱。”

  我偏不信,和她争辩:“哪有这样的黑心医生呢?就为几个钱祸害一个小生命,他下得了手吗?”可说过后又感到心虚,如今这样的医生和医院还少吗?何况小黑只是一条狗,一条极普通的狗。

  第二天早晨,小黑吐出的全是像豆浆一样的白沫子了。后来它就不再待在屋门口,它先是慢慢地向街门移动。起初我不明白它要干什么,它是想走出去吗?见街门紧闭,又艰难地移向旁边的垃圾桶。它卧在了那里。莫不是已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它要离开主人家去回归大自然?

  我不忍心让小黑卧在那里,把它抱到院里,我要让它得到阳光的爱抚,我要让太阳给它温暖,让太阳的威力,消灭它身上可恶的病毒,给它生的希望。小黑哪里肯呢,它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垃圾桶走去。它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像一块在风中飘摇的纸片,随时都会倒下。

  我被这一幕深深震憾了,不忍心这么看着小黑死去,就又带它去了医院。

  大夫很仔细地看了看它,扭头对我说:“希望不大了,它的肠子开始糜烂了。”

  望着小黑那双让人爱怜的眼睛——这双眼睛似清澈无尘的小溪,更似天上闪亮的小星星——我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啊。我暗暗发誓,就是有一丝希望,哪怕花更多的钱我也要救它。

  大夫看我这么执拗,想了想说:“好吧,再给它用点修复肠黏膜的药吧。”我感激地瞅他一眼。他总是有办法的。这就是希望呀。我几近哀求他了,我说,大夫,你一定要救它,它太可怜了,它非常懂事。大夫抿嘴笑了一下。

  初冬天短,转眼间夜色下来了。院里那两棵大槐树罩上淡淡的铅灰色的暮蔼,有几只归巢的麻雀在上面蹦跳着,时而发出几声尖细的啁啾,仿佛在用这种形式表达生命的快乐和存在。

  用的依然是进口药。一瓶还没输完,小黑耷拉着的耳朵支棱了起来,眼睛也焕发出神采。它想从纸盒子里探出身子,却又动弹不得。莫非小黑真的见好了?我相信小黑有这样的好运。我默默地为它祈祷。

  大夫也很高兴,说:“明天还继续输液吧,如果能坚持上3天它就没问题了。”我连忙向他道谢,后悔不该那样怀疑人家。

  回家的路上,小黑不时地扭动小脑袋,看橙红色的路灯,看一闪而过的汽车,看路边的行人,看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广告。古城的夜景非常美,那是一条流动的河,里面有喧哗,有快乐,也有平静。小黑不停地看呀,看呀,在它眼中这个世界多么有趣,它繁华,它美丽。

  还是没能挽留住小黑。这天晚上,它走了。走得很痛苦,一直在哀嚎,它是不肯离开这个世界吧。

  我和妻子都哭了。没能留住小黑的生命,我要让它入土为安,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得到一点安慰。可是把它葬在哪里呢?

  这让我颇费了一番心思。我家位于古城东南角,这是一片平房区,因为偏僻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当年刚住到这里时,我家东边只隔一家就是菜地。往南走出五六排人家也是菜地。无论是东面还是南面,一直连接到城墙根儿,远远的,那扒得只剩下黄土堆的城墙,宛若一条逶迤的灰黄色巨龙,在东南角拐个弯,又向北面延伸过去。这里闹中取静、远离尘嚣,真有点世外桃园的意思。

  然而,这几年随着拆迁之风的兴起,我们这里也未能幸免。前几年县技工学校搬来了,占了一大块菜地,之后又有了个名叫“福门里”的小区,将我家东面和南面的大部分菜地挤占了。只一年多的时间,大片的住宅楼就取代了那片绿意盎然的菜地。我想呀想呀,忽然想起来,技校的西边不是还有一小片菜地吗。

  我把小黑放到一个纸箱里,拿上锹,走过了好几条胡同,东拐西绕地来到了这里。这片菜地不大,约有三四亩,它的西端是广惠寺,那座始建于唐代的华塔造型极其优美别致,上面有大象、狮子等塑像。在这里,隔着菜地,早晨看鲜嫩的阳光如何映红佛塔;当夕阳西沉,落日和塔影又构成一幅美妙的画面。晨钟暮鼓,宁静安详,把厚道懂事的小黑葬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正巧,紧靠技校西墙有一片空地,裸露着黄褐色的泥土。我挖了很深很大一个坑,这样,就不必担心明年春天地主人翻地种菜惊动小黑了。和小黑一同入土的,还有它平时吃饭的那个小铝盆。这是妻子的主意,她说,要让小黑在那边也有饭吃。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这里是古时官府囤积粮草的地方,人称“南仓”。这里的土壤富含“硝”,出产的大白菜开锅即烂,味道极其鲜美。据说早年每到秋后,来这里买大白菜的马车就排成一字长龙。外地来的也不少,可见当时“南仓大白菜”名气有多大了。

  人们说,这是一块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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